暮鼓初歇时分,二人踏着暮色归返铁木山庄。大和尚临别时说的密宗九转之法仍在成铉耳畔萦绕,像经幡上纠缠的梵文咒语,每个字都认得,连缀成句却成了天书。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内,案上《大日经疏》摊开着,烛泪在“如实知自心”的朱批旁凝成琥珀。
他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墨汁滴落晕开了“般若”二字——分明已触到灵台方寸的微光,偏如隔着重纱望月,任他如何苦思冥想,那层薄雾始终缭绕不散。
他望着经书上蜿蜒曲折的经文,忽然想起幼年抄经时总将“阿”字写得东倒西歪,此刻的困惑竟与那时如出一辙。
反观如羽心态倒是豁达很多,今日听大和尚讲经耗费她不少心神,此刻她早已沉入无梦黑甜,月光透过窗棂在她腕间沉香念珠的纹理间流转,——既然生死如四季轮转,何妨在霜雪里静候春信?
亥时三刻,月隐捧着盛满密函的紫檀木匣踏入书房时,正见成铉对着《大日经疏》出神。青铜鹤形灯吞吐的冷焰映着他眉间悬着的愁纹,案头青瓷盏中,半盏茶汤已经没有了一丝热气。
\"王爷眉间深锁似稚子诵书,惶惶难安。何妨与属下言明愁绪?属下替你分忧解难?”
成铉眼尾一挑扫过月隐,指节无意识摩挲着白玉扳指。若在平日,断不会向这半吊子术士开口,偏生如羽脉象里缠着的那缕冰魄寒毒,倒教他生出几分病笃乱求方的窘迫。
成铉手捏着茶盏转了三转,终是咬着牙把白日里领着如羽拜会两位大和尚求解寒毒之法,反被灌了满耳朵密宗经义的事,跟月隐倒豆子似的复述了个干净。
末了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从牙缝里挤出句:“你说这老和尚兜这么大圈子,究竟唱的哪出?”
月隐瞳仁骨碌碌转了三圈,忽地笑倒在旁边檀木太师椅上。他眼尾笑纹里露出几分狡黠:“属下参透老和尚机锋里的红尘禅了!莫不是大师急着喝你与宁姑娘的合卺酒,又怕犯了嗔戒,才绕着须弥山讲经说法?”说罢指尖轻叩案上的青瓷盏,叮当脆响里溅起满室促狭。
成铉一怔,但转瞬立即摇头否认:“俗世浊眼岂能观菩提明镜?大师早证阿罗汉果,断不会沾这贪嗔痴的业火。”说罢耳根却漫上薄红, 反手将案头《大日经疏》拍得簌簌作响,倒像是要把某个荒唐念头镇在贝叶经文里。
月隐摇摇头:“王爷只是当局者……,属下只能帮您到这,余下的您自己参悟吧。”
成铉摇着青瓷盏手忽然停顿,茶汤涟漪竟映出下午禅房窗棂的格影,彼时智空大和尚好似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月隐望着他凝眉沉吟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戏谑的笑意。他将青瓷茶盏往砚台边轻轻一推,“属下且告退。”说罢抬脚便走,白色衣袂扫过案桌上的松鹤烛台,搅碎满室烛影。
月隐跨出门槛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唇角压不住地上扬。他偏头朝雕花窗棂内挑了挑眉,心中好笑不已,一出房门口中荒腔走板哼着塞外小曲,叮当声混着皂靴踏过青砖的脆响,在暮色里荡开一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