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论功行赏的名义先把有功的领兵将领召回长安,然后再对河北驻军动手,这是历朝历代对付在外领有重兵的将军们最为常见的手段。
在中(和谐)央威权之下,将军只要不是下定决心造反,对此也毫无办法,或有例外,知道回去没有好下场的,有的跟中(和谐)央进行拉扯,有的干脆就反了。
就算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些人的下场也大多极为凄惨,自古以来的例子太多了,不用细说。
李破倒没那么多的顾忌,别说尉迟偕等人离着功高盖主还远,他们手中的权势也没到那种令李破忌惮的地步。
李破泯了口酒,摇头道:“不是跟你说笑,法子太老,也太过功利,难免让人寒心。
朕在长安住的华屋美宅,吃的好睡的香,儿女成群,他们在外栉风沐雨,领兵作战,忠心耿耿,没有对不起朕的地方。
君臣一场,就算不能事事以诚相待,可也不能太过下作,卿读的书多,因古追今,倒也不算错。
只是帝王权术不是这么用的,不要只顾眼前之利,目光要放长远些,十几位大将军,除了留在京中的几位,其他人在外面都很用心。
你把尉迟偕用这种法子召回来,其他人心里怎么想?以后一个个的都跟朕玩起了心眼,让朕心里难受,你们尚书省,六部就安心了?”
一番话可谓是句句扎心,说的温彦博心潮起伏,汗都冒出来了,起身躬身道:“此臣之错也……”
李破也没安慰他,“这确实是卿的错,那么多人,商量来商量去,就商量出这么个蠢办法,卿竟然还同意了,往好了说是失于谨慎,要朕说那就是失职。
朕之前总是跟你们说,对待有功将士要优容些,不能寒了人心,如今看来,你们这些高居于朝堂之上的人根本没往心里去。
整日里尽想着怎么削人兵权,压人功劳,却又不瞅瞅时机,想想好办法,到时候事情办砸了,恶名都是朕来担着,他娘的你们在后面看笑话是吧?”
温彦博听到这里才算明白,之前皇帝说的哪是玩笑,分明是皇帝的心里话,被召回朝廷的几位大将军,就数王智辩最是坦然。
尉迟恭以前隐为众将之首,但在削平萧铣的战事当中,折损太重,险些误了大事,尤其是损伤的还是跟着皇帝起家的精锐,让皇帝心疼了,所以才召回京师,再也没放他出去领兵。
当时李破当面就跟尉迟恭说过,他用兵太过笨拙,臊的尉迟恭满脸通红,后来老老实实的去皇陵去了。
李靖功高,年纪也大了,与其说是回朝受赏,其实更像是回来养老来了。
徐世绩之前在京师待了几年,直到生养了个儿子,皇帝这才放他去了辽东,左右屯卫的两位大将军都是伪唐降人,身负卫护京畿之责,一直不曾离开。
如此细想一下,温彦博才猛然发觉,这些人几乎没有一个是皇帝强按着他们回京的,就算是尉迟恭,那也是领兵在荆襄驻守了一段日子才被召回。
大家一直都在奉承皇帝,说皇帝念旧,但都只看到皇帝赐下的荣华富贵,却又有几个深想过皇帝对这些开国功臣们的用心程度?
这么想来,也不怪皇帝愤怒,他作为宰相,开国功臣,皇帝近人,明显没有体会到皇帝的苦心,今日是给尉迟偕,薛万彻等人挖坑,但这土也不只是扬到别人身上,自己岂不也沾了一些?
蠢啊……
皇帝没有明说的一句话温彦博自己就能给补上,朕今日这么对待尉迟偕,明日是不是也能这么对待你们?
温彦博惭愧无地,腰就没敢直起来,如果李破再说几句诛心之言,或是屋中还有旁人,估计他请辞的心都有了。
“陛下之心意,臣已知之,辅佐陛下多年,却只埋头于案牍,未能体谅陛下苦心,惭愧之处,非言语可表矣。
就像陛下曾经所言,臣这书是白读了。”
李破看他年纪老大,被自己说挤兑的好像随时要趴下,不由怒火稍息,缓和了语气道:“行了,坐下说话吧,卿不用自谦,读的书越多,心眼越多,很多时候,也就光顾着和人玩心眼了……”
温彦博慢慢直起腰坐下,讪笑道:“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臣这点心眼都在书上,不及陛下于万一啊。”
这说话的节奏就对了,李破最不喜欢的就是文人那一套,一句话恨不能藏八百个心眼子,有时候那种想要又不敢明说的嘴脸,着实欠揍的很。
“卿这是夸朕还是讥讽于朕?”
“臣哪敢如此,陛下对人心洞若观火,臣这年纪大了,有些跟不上陛下的步子,若非陛下念旧,臣哪还敢坐在尚书令的位子上?”
李破点了点头,这话听着才顺耳,出来溜达溜达,这老头尽给自己添堵,不是劝自己赶快回宫,就是暗戳戳的各种试探,实在坏人心情。
不拿棒子敲你几下,都不知道说人话。
“卿这想的吧,在根本上来说不算错,兵权这东西不能总把在一个人手里,也不能让兵权失了节制。
就像当年杨广伐高句丽,有错吗?没错,但战争非是儿戏,不能胡闹,其中掺杂太多其他的目的,更是不成。
兵权之事亦是如此,办法多的是,你们议出来的却是又蠢又坏的那种,估计还有人在沾沾自喜,说是什么阳谋……”
温彦博脸色微微僵硬,最先向他献策的那厮还真就这么说的,他有些怀疑是身边有张亮那混账安排的人,把话递给了皇帝。
“屁的阳谋,朕的大将军,朕若有意,一纸诏书就能把人召回来,还用得着找什么论功的借口?
这不是卿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吧?”
李破斜眼看向温彦博。
温彦博坦然摇头道:“是兵部有人献策……”
他还算厚道,没有把名字说出来,李破听了眯了眯眼睛,这是有人要给尉迟信上眼药啊,唐俭干的?
说读书人心眼多,他其实也没少读了书,心眼更多,转了转眼珠就有了猜测。
只是未动声色,接着道:“回去把人撤职查办,什么馊主意都敢出,好大的胆子。”
温彦博干脆的点头应了,还以为是皇帝想要维护兵部尚书尉迟信,那人越级献策,虽然在他看来情有可原,毕竟尉迟偕是尉迟信的弟弟,不过确实也有所不妥。
而且还让他在皇帝面前落了这么大一个脸,撤职查办都是轻的……
只是皇帝拐来拐去,让他心里愈发没底。
李破好像看穿了他在想什么,“朕的意思是,让尉迟偕主持河北大军裁撤诸事,诏薛万彻守营州,别让那个叫什么阿史那陪律的突厥崽子乱来。
召苏定方,裴行俭,程名振几人回京受赏,还是那句话,年末赏功的时候优厚一些,尤其是河北将士上下,不管之后如何,让他们都过个好年,等明年再提裁撤大军的事情。
而且最终的军报还没到长安呢,薛万彻率军追过去,也不知结果如何了?
要不咱们君臣打个赌怎么样?”
温彦博捋了捋胡子,最让他无奈的就是这一点,皇帝的想法天马行空,有的时候一点稳重劲也没有。
可一旦恼起来,刻薄话立即就能脱口而出,这么多年了,好像从来没有变过,也算是一件奇事了。
他很想跟皇帝说一句,咱们这说正事呢,老夫挨了一顿训斥,心还没个着落,能不能体谅一下咱的年纪?
但嘴上却道:“陛下这是要跟臣赌什么啊?”
李破笑道:“朕就跟卿赌,阿史那多闻时日无多,就算没死,应该也被捉住了。”
温彦博直了直身子,不带这么玩的,“陛下这是有了消息?”
李破不屑的哼了一声,“你看你,老话都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就你们这左顾右盼的,什么事先都想着是不是吃亏上当了,若非跟了朕,现在估计骨头都朽了。”
温彦博嘴角抽动,再次满头黑线,若非心脏还算健康,他脑梗都要犯了。
“若无辽东军报,陛下又怎会如此笃定?”温彦博明显又想到了张亮的军情司,现如今京师的官吏们从上到下,对军情司可谓是深恶痛绝。
皇帝的眼线,鹰犬走狗,确实不招人喜欢。
李破,“卿怎的如此无趣?也不想想,若有辽东捷报传来,朕还能出宫散心?早就明发诸部了。
卿即如此胆小,朕再加点筹码,朕觉着头功还是苏烈的,卿敢不敢跟朕赌这一局?”
一边说着话,李破也在心里叨咕,若是苏定方那厮不给力,害他输了赌局,就让他在京师待个十几二十年,他记得这厮号称大器晚成来着,不愧是李靖的关门弟子,传承了李靖独有的buf。
那就成全他……
温彦博看着劲劲的皇帝,只能道:“陛下要赌何物?臣这一身皆是陛下所赐,应该没有陛下看得上的东西吧?”
李破嘿嘿一笑,“那可不一定,卿府中藏书颇多,输了就都送去长安书院典藏吧。”
温彦博的心抽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