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朕在马邑识得不少人,那会朕还年少,如今人到中年回头再看,能留在身边时常见到的不剩几个了。”
到程府正厅坐定,先喝茶汤暖和了一下身子,李破不再拿程大胡子说笑,有些感慨的道了一句。
程大胡子挠着自己的大胡子,不想接话。
当年在马邑的时候,他身边倒是聚了些人,除了从山东跟他跑过去的一些贩私盐的兄弟,剩下的就是郡丞府的护院。
看着成群结队的很是威风,其实尉迟恭那样的军头伍长,都不带搭理他们的。
皇帝就更别提了,只是个小流民,经罗三郎引见才能见他一面,他还想着帮一把来着,可转头人家就进郡丞府当马夫去了。
后来一路快马加鞭,没两年,陪着当今皇后去把马邑马场的马令史千年给宰了,一时间崭露头角,名震马邑。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南征北战十余载,竟然把天下都给打下来了。
那么多的英雄豪杰,尽都折戟沉沙,让个南归的流民当了皇帝,回想一下,还真有点天命所归的意思。
那时他程大胡子也还年轻,最糟糕的不是有眼无珠,没瞧出真龙,而是重脸面,讲义气……没混成人家的心腹。
其实吧,就是程大胡子觉着李破每次看他时,目光总有些诡异,于是心生惧意,这才想着离开,打算另起炉灶。
…………
程大胡子有点不捧场,可罗士信却是李破忠实的狗腿子。
“我还记得当年哥哥带着史大史二两个在城门口的人市抢东西……
唉,史大可惜了,那年去草原被人射穿了脖子,不然现在肯定不差。
史二在娄烦当了郡尉,前些时不还给哥哥捎来一张熊皮?儿女成群,日子过的好着呢。
还有黄矮子,程大郎没心没肺,肯定不记得他了,就是在高句丽的时候在河边撒尿,觉着河水太浅,这才让哥哥觉察出高句丽的狗崽子定是在上游筑坝,带着咱们去把河坝给拆了。”
程大胡子……
他娘的这你就想到我了是吧?
程大胡子忍不住道:“怎么不记得?还有射箭很准的陈三郎。
咱们在太行狭道那遇敌,狗娘养的山匪竟然有重骑,真是见了鬼了,追的咱们差点跑断了气,要不是我拉着你,你早就没了性命。
还是陈三郎一箭钉在对方的眼珠子上,要不然咱们能有几个走出太行山可就说不准了。”
罗士信眼睛斜过来,“原来你都还记得啊,跟着你回山东的那些兄弟呢?还记着吗?”
程知节差点吐出一口老血,这混蛋现在越来越不是玩意了,真应了那句老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李破笑出了声,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恩恩怨怨其实早就消磨的差不多了。
程大胡子最让他不满意的是整日里拉帮结派,兄弟义气喊的震天响,实际上却生性凉薄,是伪君子当中都很少见的人物。
当初在马邑城中的酒肆第一次见面,他就一眼看穿了这人,和演义小说里面,憨厚中透着精明的形象完全是两码事。
所以说起来,程大胡子半路离开其实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本来就没想着留住此人,只是程大胡子却把罗士信也给糊弄走了,则让他非常恼火。
只是再恼也恼不了这么多年,整治了程大胡子几次,程大胡子不愧是长寿之人,到了哪都能适应。
比起他的领兵之能来,这种走到哪都能吃香喝辣的本事才属难得。
…………
当年马邑跟着他那些人,有的像史大一样战死了,其他人则都鸡犬升天,在各处为官享福。
罗士信专门揭程大胡子的伤疤,意思再明显不过,跟这你走的那些人,现在都在哪?你还记不记得他们?
那可都是些山东弟兄,没死在太行山,没死在高句丽,没死在辽东,如今天下太平了,他们人呢?
程大胡子不说话了,理亏。
…………
孙氏张罗了一桌好饭,请皇帝上座。
李破没摆皇帝架子,今天过来不是为了吃饭的,有事跟程大胡子说,所以只三人围坐就成。
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皇帝,是从草莽间崛起的开国之君,一些事情放在他身上都不算出格。
他头一次见孙氏,知道这是个县令家的女儿,猜测是不是程大胡子抢来的?这事程大胡子干的出来。
而且他还知道,程大胡子在洛阳纳了不少妾室,也生了些儿女,结果归降的时候,就剩下了孙氏和她生的三个子女,其他的不用问也知道下场凄惨。
程大胡子心性如何,在这些事上就能看的明白。
这样的人能用,但不可太过亲近,你给他三分颜色,他就开得起染坊,说不定还在心里叫你傻子。
落座之后李破尝了尝菜色,笑着道:“三郎说你不知上辈子积了多大的德,才娶了一个贤惠的婆娘,今日一见,倒也没说错。
儿女教养的也好,呀,看你这样子,是还想说儿女都是你这粗坯教导出来的?”
程知节本来端起酒杯想敬酒,这下又无奈的放下,看了罗士信一眼,讪笑道:“陛下说的是,老程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就是娶了个贤妻,跟着老程走了一路,不离不弃。
也是托陛下的福,如今过上了好日子,不用再为我担惊受怕了。”
李破笑笑,程大胡子说的话听听就算了,千万别当真,讲感情这事不适合他。
罗士信举起酒杯道:“这我要敬哥哥一杯,哥哥给我也找了个好婆娘,我不像程大郎,话说的好听,却吃着碗里的看着桌上的,我有一个好女人就够了。”
程大胡子忍不住,终于奋起反击,“我娶妻纳妾,没偷没抢,关你罗三郎何事?”
罗士信手上握拳,咔吧一声酒杯碎了,“真的没偷没抢?你们瓦岗匪干的什么营生,满天下都知道,咱们在晋地叫洛阳什么来着?”
这次换李破捧人,“匪巢。”
罗士信大笑,“就是说嘛,匪巢里能出什么货色?之前就想把你送大理寺,让大理寺的人问问你在河南干过什么缺德事,也就是你溜的快,不然你准定排在唐俭前头挨刀。”
程大胡子也是大怒,很想上前跟罗士信厮打一番,打不过是一回事,可气势不能输,以前两个人说着说着干起来,都是这么回事。
不过转眼间,看见皇帝正幽幽的看着他,目光中好像存着七分的审视,三分的厌恶,顿时如同一盆冷水,一下便浇灭了他的火气。
本来他还想反唇相讥,提一提张须陀在山东干的糟烂事,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不也是身不由己吗?
那会大家没个着落,只能在瓦岗落草,咱们抢的是杨广,没干别的。”
罗士信擦了擦手,跟李破笑道:“我就说吧,他在河南能干什么好事?抢杨广?也亏他说的出口,哥哥你看他那心虚的。”
李破端起酒杯,“一桌好菜,不说这些闲话了,当年天下大乱,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谁造的孽,谁自己心里清楚,只要吃得下睡得着,别再想着做那大碗吃肉大块喝酒的无本买卖,朕是不管的,来,喝酒。”
程大胡子左瞅瞅右看看,他就是吃得下睡得着的那一拨,乱世中出头露脸的英雄好汉,谁没做过些丧良心的事?
这一唱一和的他算是终于听明白,他们两个是在安他的心呢,既往不咎四个字多简单,至于拐弯抹角成这样吗?
一见就吓唬老程,不当人子。
不过话说回来了,若真既往不咎,也确实能让他心安一些,总是担心被人找后账的滋味不好受。
李破和罗士信玩的挺欢,交杯换盏的饮了几杯,程大胡子只能陪着,感觉这不是他家里,他倒像是个外人在陪客。
孙氏做的山东菜确实不错,尤其是羊肉做的,有点后来鲁菜的影子了,让李破胃口大开,很是用了不少。
想着以后常来……可转念一想,程大胡子即将远行,他常来算怎么回事?不免有些遗憾,还是寻个山东大厨合适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破不再挤兑程大胡子,终于说起了正事。
…………
“三郎跟你说了吧?你说要见驾,朕现在来了,有什么要跟朕说的,尽管说来,此事事关重大,派出去的也不止你一个。
也不怕跟你说,那边刚打完了仗,统叶护可汗死了,现在做主的是突厥西方汗阿史那求罗。
那边还有些乱,阿史那求罗贪心不足,正在图谋高昌……
这些事朕不跟你详说,到时候会有人来跟你说话,行程你自己安排,这事不要跟军情寺牵扯,只管好你自己就成。”
程大胡子好像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恒安镇军的参军,事事都做在前面,不管什么事都有自己的考量,说不佩服那肯定是假话,就是被人支使的有点难受。
不过现在人家是皇帝了,支使臣下天经地义,他还难受个什么劲?
程大胡子也没什么犹豫,自从跟罗士信见面之后,他一直在想这事,该如何准备都在心里装着呢。
只是不跟军情寺打招呼?这话是怎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