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李纲的政敌们怎么说,李纲本人能有今日之威望,就是因为他有一身的硬骨头。
至于说当年潼关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非要较个真的话,也只能说自古艰难唯一死吧?毕竟李纲年纪也大了,再也干不出热血上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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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彟当年和李纲见面时,两人地位天差地别,人家李纲是朝中重臣,名满天下。
而武士彟只是学了点吕不韦的皮毛,走了捷径的商人,李纲能跟他面对面的说上几句,只不过是因为他手中拿着李渊的诏书。
在李纲眼里,他这种钻营起身的人和裴寂,甚至是宫中的宦官没什么两样,平日里连眼皮都不带夹他一下的。
只是没想到,多年之后,他武士彟却是能看到这人的笑话。
武士彟倒是没什么幸灾乐祸的意思,他只是感觉世事变幻,今年河东明年河西,又有几个能站稳一辈子的上风?
所以武士彟对自己的选择更加坚定了几分,他岁数也不小了,又何必在户部任上苦苦支撑。
无论是去省中还是外放,都有点从头再来的意思,以他如今的年纪哪还有那个精力?
其实归根到底就是他对权势的追求不够坚定,生出了畏难之情,算不上官迷,和人家李纲比起来,确实差的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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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纲的府邸在布政坊,府宅规模不算小,可在布政坊这里却属普普通通,甚至略显寒酸,可见李纲之清廉。
到了李府门前,三人下了马车。
抬头看着李府斑驳的大门,以及门侧停靠的一些马车,缩着身子围在马车旁边,好似取暖的从人。
李靖三人脑海中大致上都浮现出几个字,门庭若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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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年后来探望李纲的人确实很多,李纲为官七十载,历经数朝,在人脉上的积累比一些大家族都要厚实。
如果李靖年轻一些,李纲现在的名望地位,都是他梦寐以求的。
可现在嘛,却已能淡然以对,毕竟李纲地位再是尊崇也不如他李靖。
很多文人都说自己有傲视王侯之风骨,实际上,能傲视王侯的本身就是王侯将相,那些狂言妄行之辈,不是言行不一的伪君子,就是上赶着找死的精神病。
若李靖依旧落魄,他来到李纲门前也得自惭形秽,勉强道上一声,大丈夫当如是乎?
此时李府的门半开着,能从李府正门进出的除了李府的人,不见一个。
三人直上台阶,显眼的很。
李府的人早已得知消息,迎候在门前的是李纲长孙李安仁,如今是长安书院监院,去年才从蜀中回京就任。
李纲家中人丁单薄。
李纲有两个儿子,长子夭于大业初的汉王之乱,次子曾为伪唐东宫左庶子,李纲是李建成的老师,那会儿孙几乎都跟着他在东宫任职。
元贞五年,李纲次子病故,享年五十有六,也不算是短命之人了,只能说没活过自家老子。
现在李府管家的是李纲的孙子辈,这在京师门户当中并不常见。
李靖三人一到,李府的大门便整个敞了开来,略略拜见寒暄,李靖三人便直入府门。
“近闻尚书身体有恙,还道是须臾便能痊愈,没想到过了年还未见尚书上衙,这才前来探看……尚书病情如何?据说宫中派了太医过来,他们是怎么说的?”
李靖做出殷勤探问状,满脸的沉重,演技还算不错。
李安仁年近五旬,岁数和武士彟仿佛,陪在李靖身边不见一丝局促,此时回道:“祖父年前只是染了风寒,可后来却致旧疾发作。
大夫们都看过了,也说药石效用不显,只能好好将养。”
李靖和韦节稍稍对视,韦节煞有介事的叹息一声,“李公劳苦功高,他这年纪也该是享享清福了。”
李安仁是个实在人,丝毫不觉两人来意险恶,只是苦笑道:“少府说的是啊,只是祖父记挂部务,这两天只说要去上衙……
两位……三位百忙之中,拨冗前来,实令人感激不尽,不若再劝劝家祖,让他能安心静养,也好让我等尽尽孝心。”
李靖和韦节一同点头,他们就是来“劝”李纲的,别把路走绝了,闹的太难看的话,你让别人年老之后怎么进退?
武士彟也在点头,只是好像没人在意他,平日里在部衙他还算是个人物,到了哪别人都是客客气气的。
他家里的两个败家子更是借着他的名义在京中到处厮混,也算如鱼得水。
可进了诸如李靖,李纲等人的府中,才会真切的体会到官小的滋味,那不是说碰到什么无礼蛮横之举,而是眼中好像根本没他这个人。
有时候无视才是让人最难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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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李靖想像的不一样,当他们见到李纲的时候,李纲靠坐在塌上,腿上盖着被褥,形容梳理的一丝不苟。
望向他们的时候,目光炯炯,好似一如往昔。
李靖上前拜见,他官位虽高,可官场资历却远不如李纲,一直以来,除非是正式场合,一般执的都是弟子礼。
见礼的时候,李靖心下狐疑,他以为见到的会是一个病骨支离,躺在床上哼哼呦呦的病人,没想到人家不但神智清清楚楚,身子好像也没垮。
传给他李纲病重消息的人,这办的是什么事?早知道这样,他就等上元节过后再登门了……
此时有人正好端着汤药进来,李纲一边拱手回礼,“劳几位牵挂,前来探看,如此耽搁了政事,岂非老夫之过也……”
一边他还皱着眉,挥手道:“没看外客在此,怎的如此无礼?端出去……”
送药过来的女人头发花白,岁数也不小了,那是李纲的儿媳,闻听训斥,委屈的应了一声,带着下人就退了下去。
李安仁也跟着出去了,外面隐约有劝慰之声响起,那李安仁的亲生母亲,六十多岁的人了。
家规好生严厉,三个人都有点不适,韦节家里比较和睦不提,李靖和武士彟两家却很有点糟心之处,对子女的教养各有各的失败。
稍稍见了点李纲这边的上下尊卑之严,立马就想到了自己,不由自主便有些羡慕,看人老李这内内外外把日子过的,想不佩服都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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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纲邀客上榻,还略带苦笑的解释道:“老夫这病有小二十年了,要是喝点药汤能好,早就痊愈了。
他们还拿这些来糊弄人,又是何必?”
从这几句话就能看的出来,李纲其实并非是后来那种规行矩步的伪君子,如今这世道也没有孕育那样的人出现的土壤。
李纲这一辈人,奉行的是出将入相,断然说不出诸如析理则不使有毫厘之差,处事则不使有过不及之谬之类的话来。
像李纲这样当了几十年的太子师的文人,也不是没有带兵征战过的,如今这年月的观念就是如此,你连刀枪都没握过,怎么做太子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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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节笑着接话,“也是晚辈们的一番孝心,李公又何必如此严厉?我家那几个儿女,若是哪天能亲手奉药到我面前,我也算没白活这一辈子。”
如此隐晦的恭维,让李纲笑了起来,韦节仔细察言观色之下这会也有点拿不准了,这人从气色和言谈上看,哪像个病重之人?大兄这是被人骗了啊。
他真想掀开李纲盖在腿上的被褥看看……嗯,纯属是好奇。
“等你喝上几天药汤就知道良药苦口的道理所在了……你们韦氏英杰辈出,在儿孙的教养上,又有几家能比得上?不用在这恭维老夫。”
说罢看向李靖,“听说李仆射今年开春要去河北,准备的可还顺利?此去任重道远,老夫还想着病好了,看能不能稍尽绵薄之力呢。”
李靖捋着胡子,干巴巴道:“尚书还是安心养病为要,河北一行,靖心里有数。”
李纲捋着没有一丝杂色,比李靖好看许多的胡须,“明年户部要给军前将士送去军饷,军衣等,不妨一道启程。
礼在人前,多少能消些怨气。
朝廷的封赏也是从优从厚,这一点上陛下做的好,不像……那些人,想着一封诏令文书,什么事就都能给办了。
武侍郎,这事你得上心一些,苏元宰如今心思都在商税和修路上打转,河北之事跟他干系不大,做事不定就有些敷衍,那可不成。”
武士彟正琢磨着韦节交给他的“任务”怎么说,没想到李纲主动跟他提起了政事,武士彟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那两位“鬼鬼祟祟”的扯了一路,没想到吧,老李精神头这么足,你还想用政事拖一拖人家?
这情形……怕是皇帝亲自来了都得傻眼。
武士彟应了一声,也不多言,最近他看苏亶确实有点心不在焉,也不知有什么心事,只是他一个要调任的人,才不会去管那么多。
这些年户部侍郎弄的和走马灯一样,刘政会,段纶,窦诞,干的最长的反而是一直在外的张公瑾,要说这里没有苏元宰的操弄,谁信啊?
他谋求少府少监之位,其中也有受够了苏元宰支使的原因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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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李靖和韦节就一些坐蜡了,人家李纲病中还在忧心国事,让他们怎么有脸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