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第一件大事,既不是裁军,也不是有关于上元节,春祭之类的庆典。
而是立储。
大唐开国十载才立下储君,这样的事情并不多见,很多君主都是在登基伊始便行立储之事。
杨坚,李渊等皆是如此。
而大唐开国之后,却迟迟未见皇帝有立储之意。
开始的时候臣下们在此事上屡有进言,其实从李破还是汉王时,近臣们就在劝李破立下世子。
而且李原出生的很巧,正是李破称王的时候降生,自带祥瑞属性,在很多人眼中就有点此为天定的意思。
但臣下们提及此事的时候,李破总是不置可否,有时候会说上一句两句,都是儿子太小,再等等的意思。
到了近几年,就很少有人再提及此事了。
皇帝春秋正盛,身强体健,偶尔还和皇后“打闹”一番,精力弥漫,神清智明,你要是总在皇帝耳边提继承人的事情,那是不是很不对劲?
你让皇帝怎么想?
再者,皇帝和皇后承前隋文皇帝,文献皇后之遗风,有共理朝政之美誉。
皇帝的皇位稳稳当当,与皇后娘娘感情甚笃,无半点离心离德之象,那储君之位也当不会旁落。
所以有的人就在想,皇后娘娘诞有二子,皇帝是不是想看看两个儿子的德行,以免蹈前隋之覆辙?
于是臣下们对此事愈发谨慎。
而且两个皇子确实年幼,不到下注的时候……
直到元贞八年,皇长子李原出宫别居,封秦王,臣下们心里才算有了点数,但还是没有什么人敢明目张胆的投在秦王门下,最多是偶尔表达一下善意。
皇次子和秦王年纪相差并没有杨勇和杨广那么大,尘埃还未落定,皇帝的目光逡巡之间,这个时候靠近皇子并非明智之举。
秦王的表现也有点奇怪,只是建了秦王府,选了些幕僚臣属便也没什么动静了,只跟京兆尹元朗走动的勤一些,其他人都未见亲近。
好像对将来并未有何打算,这就有点耐人寻味,是得了皇帝皇后的告诫,还是身边有人指点?
谁也闹不清楚。
于是对立储之事便更加讳莫如深,连私下里都不太敢讨论了。
这也是去年年底时传出立储的风声的时候,朝野内外一片安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原因。
不知消息真假之下,谁也不想当那个出头鸟,就那两三个月间,李原的秦王府比以前还冷清,连个道贺的人都没有。
可见,立储这种事一旦拖延下来,影响之深刻远非常人所能理解,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酿成大祸。
所以从古至今,立储都是朝廷一等一的大事,重中之重,为史书增加的厚度丝毫也不下于历朝历代开疆拓土等大事件。
…………
不过在去年最后一次大朝之上,皇帝正式宣布将立秦王为储君,一应典礼会在今年开春举办。
压在朝臣心头的大石就此落地。
近臣们的贺表在大朝之后不久就摆在了皇帝的桌案之上,其他人没那个便利,只能等正月上衙之后,才把表章呈上来。
立储的事情是年关这段时间官宦之家最重要的一个话题,臣下们说起此事,莫不额手相庆。
没有储君和有了储君确实是不一样的,事关社稷存续,乃至人伦大礼,能够有效的稳固王朝统治。
而臣下们也不愿意在这样的事情上面猜来猜去,太凶险了。
君王在立储之事上一旦久拖不决,就很容易给臣下以错误的理解。
如果闹到需要让臣下们推举太子的地步,腥风血雨必然随之而来,再功利的朝臣其实也不愿走到这一步,那可是要拿身家性命做赌的事情。
…………
所以立储之事虽大,却无一人作梗,朝中上下众口一词,秦王德高福厚,有人君之相,正是天定之选……
实际上李原才多大,跟德高望重根本不沾边,福厚倒是说的不错,可朝臣们看重的其实只有一点,那就是李原嫡长的身份。
立嫡立长和长治久安是紧密相连的,立长还是立贤向来是储位之争难以抉择的关键要素,而且很难说清两者利弊。
可对臣下们而言,立嫡立长其实才更为稳妥,立贤的话,也就意味着纷争不休,因为谁贤谁拙难有定论,唯争而已。
谁能笑到最后,谁便是贤的那个,可结果嘛……杨广哪有半点贤明君主的样子?
争来争去争出一个亡国之君来,实在让人大无语。
所以立嫡立长才是主流,不但是皇家,便是豪门世族,寻常百姓也是如此,分家的时候也方便。
李破这些年也从这个方面动过些心思,鼓励臣下们分家单过,比如王泽,再比如李道宗,窦诞等人。
可惜效果并不明显,王泽对晋阳主支恋恋不舍,藕断丝连,窦诞可好,直接把人赶走,自己回去当家主了。
这和此时的农民起义挺像的,奋起反抗的时候,想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
而李破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最终还是口口声声立嫡立长,选择了稳定朝纲为先的策略。
…………
太极殿中,刚刚在武德殿被操练了一阵的李原,坐在李破不远处,桌子上摆着厚厚的奏折,李原正在逐一翻看。
李原接触政务有一年多了,只是立储之事定下来以后,在太极殿陪着父亲处理政务也就成了常态。
东宫辅政是太子职责所在,皇帝离朝的时候,太子还要行监国之责,所以太子就算没什么才能,也必然要熟悉朝廷整个框架的运作。
太子某些方面其实和宰相差不多,于皇帝身边学习顾问,稍微强势一些的太子,还会表达自己的政见,插手人事等等。
看着看着,李原笑了起来。
嘴里喃喃念道:“承天之瑞,继地之华,玉质金相,凤姿龙章……”
李破听到声音,抬头看儿子在那傻乐呵,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奉承之言你从小就听得满耳,还没有听腻吗?”
李原手边都是近几日臣下上呈的道贺文表,自是极尽吹拍之能事,有的在拍皇帝的马屁,有的则把重点放在准太子的身上。
李破把这些虚头巴脑的文章一股脑都扔给了儿子。
李原笑着回父亲,“儿身边少有……善言之人,之前几位老师也很严厉,哪听过如此多的浮夸大言?今日瞧个新鲜,读的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李破摇头失笑,“这才从哪到哪,以后见的听的还多,你须记得,人有高矮,才有短长,说话好听的人,未必得用,拙於言词的,也许胸藏锦绣。
当你遇到那种说话既动听,事事做的都能让你随心顺意的人就要小心一些了,觉着自己能用还则罢了,若是把握不住,便不如尽早除之,切忌心软,以免害了自己。”
“啊?”李原惊诧的看向父亲,没想到父亲竟是这样来教导自己,心说朝中这样的人可不少,哪里杀的过来?
李破好像知道儿子在想什么,哼了一声,“想和你家阿爷相比?你爹我白手起家,见惯英雄,会遍豪杰,哪个到了我面前都先要矮上三分,那是你能比的吗?
你身无寸功,以后多少人都盯着你,想欺你骗你的人大有人在,若再无点主见,照着老师们讲的那些,仁啊善啊的,多数要糟。
手中有了权柄,便如持了刀剑,你不伤人,便要伤己,心肠若不硬一些,怎么守得住这诺大基业?”
看着沉默下来,有点丧气兼忧伤的儿子,李破也不再多说什么。
他看儿子好像还没做好准备,要知道太子位一旦加身,那和以前就不一样了,这些时日,他其实都在若有若无的给儿子做心理建设。
都说皇家没有亲情,归根到底都是因为利益太大,容不下多少温情而已。
太子离着皇位只一步之遥,好似触手可及,实则想要迈过这一步千难万难,李原生性有点散漫,估计入主东宫之后,要焦头烂额一段日子……
所以现在李破盘算着给儿子找点事做做,太子嘛,不能闲着,闲着就容易胡思乱想,尤其是聪明人那么多,左右太子可比左右皇帝来的容易多了。
李破可不想之后时常插手东宫的人事,那不是事,一次两次还成,若类似的事情太多,很可能会闹到父子反目的地步。
这事还得跟那婆娘商量一下,李碧管教起儿子来就有些没分寸,揪过来就是一顿捶,太不像话。
…………
李原被父亲弄的有点自闭,晚间回到自己的秦王府,一直在琢磨父亲的话,冷飕飕的让他倍感不适。
换句话说,和他初初形成的价值观有了明显的冲突。
其实这源于李破在儿子面前很少表现出自己凶狠的一面,如今稍微用言语展露了一点,但在李原小小的心灵当中,不啻于挨了一记重锤。
李原神思不属,草草用过晚饭,就去到自己的书房静思,这是从他外祖李靖那学来的,其实没什么用,他这点年纪,静思个什么?
不久,书房中就传来李原无奈的声音,“去把钟长史请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