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他已回到家中。
起初,罗彬瀚的确以为这是自己的家,也就是那栋位于梨海市中心区域的独居公寓。他正坐在客厅最阴暗的角落里,从头痛欲裂的短眠中醒来,房间格局和装修都是他平日看惯的。可紧接着他又感到有些不对,因为室内的陈设和家具并不是他公寓里的,倒像是周雨家里的,可摆放位置却完全错乱了。
他昏昏沉沉地往自己身下望了望,发觉自己是坐在一个色泽明亮的嫩黄色豆袋椅中。这种座椅他只在两个地方见过,那就是洞云路206号的主楼大厅,以及周雨的家里。这似乎又为他所处的地点添加了新的佐证。而相比起家具上的细枝末节,那个正在客厅里到处晃荡的人本身则是另一重铁证。
周雨正在整间屋子里不停地走动,自各个房间里穿进穿出,像是正忙着张罗些什么。罗彬瀚见他本人在家,原本记挂着某件事的心思便放下了,且仍觉得头晕犯困,也就不忙去问对方在捣什么鬼,只是自己靠在椅背上慢慢回神。恍惚间他只察觉这会儿周雨的心情好得出奇,步履分外的轻盈活跃,甚至还在若有若无地哼着歌。像这样的奇景他往前找十年都想不起来。
他揉着太阳穴开始纳闷。周雨手中正拿着一个檀木匣子细细观摩,头也不抬地问他:“咖啡?”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只觉得渴得厉害。“水。”
周雨去厨房给他倒了杯水来,又接着做起自己的事。罗彬瀚端着杯子,边喝边琢磨这人到底在鼓弄些什么。他留意到客厅对面的茶几上居然摆着砚台和毛笔,但没发现附近有任何书法用的纸张。餐桌上方的吊灯架比他印象中的位置更低了些,还挂下来两根玉线似的黑绳,一左一右并排垂着,各自在垂线末端编成某种复杂精巧的绳结;那种绦络状的样式有点像反复堆叠起来的盘长结,只是右手边的绳子颜色要淡得多,似乎这根玉绳本身的材质就是半透明的。
他疑惑地打量着这两根垂绳,心想这真像是在搞什么邪门的祭礼仪式。这种事周雨以前的确干过,而且干得更吓人,相比之下两根吊不死人的打结绳络倒算不得什么。他又顺着垂绳的位置瞧向正下方的餐桌,发觉自己遗落在家里的银质打火机竟搁在桌上,正好摆在右边绳结的底下。
罗彬瀚还在寻思这两根绳子的用处,坐在另一头沙发上的周雨却忽然问他:“去家里看过了?”
“啊,”罗彬瀚心不在焉地说,“去过了。”
“感想如何?”
“就那样?”罗彬瀚纳闷地回答。他并不清楚周雨具体是在问什么。不过眼下他只觉得胸中烦恼荡然一空,浑身筋骨都轻松极了,因此也不急着要追根究底。他只是继续歪靠在椅背上,斜瞄着茶几前的周雨摆弄东西,试图先搞明白这家伙正在干什么。
这件事不大容易,因为茶几上堆放着各式各样的零碎杂物,而且彼此看起来毫不相干。除了他最先注意到的砚台和毛笔,还有属于他的那把魔法弯刀、两个并排摆放的小木匣子、一个根本没在流动的沙漏、一叠装订起来的文件纸……在如是种种他眼熟或陌生的物什里,最奥妙难测的莫过于一颗放在茶几边角处的生玉米了。
这颗苞衣鲜嫩、须毛俱全的玉米并非茶几上最陌生或最危险的东西,但罗彬瀚就是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去瞅它,想知道周雨是否真的已经彻底丧失了生而为人的底线,竟要把这么一颗煮都没煮过的玉米生啃下去——还是说别有他用?他想不出来一颗玉米还能拿来做什么,总不能种去阳台上当盆栽吧?
他没能很快得到答案,因为周雨并没去碰那处茶几边角,而是顾自检查着别的物件。这人先是将一把极细长的白瓷饰剑放在膝头,用指头轻轻地叩打剑身;忽而又把长剑搁到一旁,拿过那柄带着燃火咒的弯刀,贴到眼前观察上头的铭文。这举动看着不太安全,可不等罗彬瀚出声警告,他已然放回弯刀,又去取那两个并排放置的木匣子。他先拿起其中浅色的那个,轻轻拨动盒子外侧的摇柄,使之发出了几个短促的音节。
那片刻间奏响的旋律令罗彬瀚的眼皮跳了一下。但在他来得及想起任何事以前,周雨已经将这个迷你八音盒放下了,转而拿起旁边另一个没有摇柄的乌黑小匣。这次倒不是八音盒了,罗彬瀚看见对方直接启开盒盖,从中拈出一枚闪闪发亮的小东西,似乎是某种彩色的水晶或宝石制品。他还没来得及分辨它的具体形状,周雨就已经把它放进了掌心,正好是个叫他看不见的角度。
罗彬瀚依然缩在椅子里,只把上半身往前倾了倾,想换个角度观察周雨手掌里的那个物件,结果还是看不清楚。他正准备直接张口问一声,周雨已握着那样东西站起身来,步伐轻快却有点摇晃地走向窗台边的餐桌。明亮的日光透过窗户照到桌面上,可或许是位置问题,公寓外头的风景竟然丝毫都落不到他眼中,只是一团白茫茫的亮色。
到了这时,罗彬瀚突然意识到这一幕多么奇怪:餐桌根本就不应该摆在那个位置。甭管是在他家还是周雨家,餐桌和上方的吊灯实际上都不应该紧贴着窗户,而是在靠近内墙的一侧——倒不是为了风水学那一套,只不过他和周雨居住的楼层都偏高,并没有兴趣向周围邻居展示自己的生活起居。可是这种让餐桌紧靠窗户的布局他最近确实见过一次。在某个位于底楼并被林木环绕的房间里,在一栋灯光照明总是差强人意的孤楼里,他曾经坐在这样一张紧靠窗户的桌台前等待命运。
那答案已呼之欲出了。可这会儿周雨却走到桌前,先拨弄了一下垂挂在吊灯上的两根绳结,再把手里握的东西放到左侧绳结底下,与昔年作为生日礼物赠出的打火机遥遥相对。
他又在桌边逗留了片刻,像在比较两样东西的位置是否摆得够恰当,正好能落在那两根垂绳下方。最终他满意地走开了,让罗彬瀚得以看清从檀木小匣里拿出来的东西:原来是枚色彩明丽的水晶鹦鹉胸针。它有一身翠绿的翅羽和艳红的尾翎,并且由于是个垂尾立梢的造型,看上去倒有几分像麻将里的幺鸡图案。
罗彬瀚已经挑起了眉毛。他忍不住要张嘴评价一下这枚过度花俏的饰品有多不适合出现在正式的商务场合,并且还表明购买者可能已受到身边宠物的精神控制。然而在他来得及说出第一个字以前,周雨已经在桌边最靠窗户的位置坐下了。罗彬瀚眼睁睁地看着他俯身探手,从窗帘后头拿出一把暗红色的玉石琵琶。
“搞什么?”他脱口说,立刻把鹦鹉胸针的事全忘了。
周雨恍若未闻,只将琵琶竖抱怀中,低头侧耳贴于琴旁,手中拨弦拧轸,逐一试定音调;又侧目打量了罗彬瀚一眼——那视线不曾真的聚焦在他身上,可神情里绝非好意。旋即他收回目光,蓦地里指摇弦动,曲飞音流,但听其人随声唱道:
【寄生草】春逝仙人舸,秋辞故旧家。问菩提、揭因果伤心煞,怨枯骨死生空牵挂,恨孤星来去恩仇罢。夜听得松间月下鬼吟哦,血斑斑将那黄泉路儿踏!
歌声歇罢,伴乐随止。窗前人将琵琶欹靠肩头,笑问道:“如何?”
罗彬瀚并不吱声,只缓缓将身子往后仰。他在思考。
窗前人等了片刻,见他始终不应,于是又扶正琵琶,略作沉吟,拨弦复唱道:
【赏花时】灵河愁海翻云雨,荡卷幽雾弥太虚。乍醒碧霄居。芳庭已遍绿,醉起唤花奴。【幺篇】休说俺凡心思动落尘去,须怪这冤孽缠身因缘拘,好一似明月照沟渠。花奴呵,你道那浊间有何趣!早终羁旅,便往你春山宫下觅棋局。
一曲歌罢,罗彬瀚还在思考。由于这一曲声慢调长,给了他更充分的思考时间,罗彬瀚终于也对眼前目睹的情形想出了一个最可能和最合理的解释。于是他又把后背往靠椅上使劲贴了贴,将下巴极尽所能地往后仰,这才清了清嗓子说道:“周雨。”
“什么事?”
“菌菇中毒的发作时间一般是多久?”
周雨笑说:“这我怎么讲得准呢?”
这句回答为罗彬瀚的猜想增添了更多的证据。他确实是在手机上刷到过各种各样菌菇中毒者产生的离奇幻觉:被飞舞的凤凰或精灵围绕、看见鸭子和金鱼在热汤面里游泳、树梢上坐满了自己的亲朋好友……这和他眼下的处境确然有相似处。而如果不是某种菌菇毒素正猛揍他的神经系统,他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会看见周雨坐在那儿又弹又唱。这可不是人在正常情况下该梦见的东西。
于是罗彬瀚只得说:“之前我和石颀去那家滇菜馆吃饭……我觉得他们汤里的蘑菇应该是没弄熟。你能去帮我打个急救电话吗?”
他镇静地说完这番话,然后继续观察对面的反应,想借此分辨眼前这个幻觉里是否包含了任何真实成分。没准周雨真的就坐在他面前,正诧异地看着他瘫在角落里胡言乱语;也可能这屋子里压根就没有第二个人在场,这只不过是剧毒菌菇汤带给他的一次濒死体验——说真的,他以前没觉得自己的想象力有这么离谱,难怪许多艺术家最终坠入了迷幻药物的深渊。
遗憾的是,坐在窗前的周雨并没有起身去打电话,而是照旧揽着琵琶,向他笑道:“你再想想。”
已经没什么可想的了。真实的周雨不可能会放任他神志不清地坐在那儿说胡话,因此眼前这个无疑只是食物中毒后的幻觉。罗彬瀚只得叹了口气,伸手掏了掏自己的裤兜,里头什么也没有。
“我手机呢?”他随口问那个幻觉,不过也没指望能得到回答。这件事必须得靠他自己解决了。于是他自己从豆袋椅上站起来,首先往堆满了杂物的茶几处走——他有时会把外套撂在沙发靠背上,或者把手机落进坐垫的缝隙里。窗前的幻觉不再作声,只抱着琵琶在那儿瞧他到处摸索。
“你不接着唱啦?”罗彬瀚边找边说。他没有在沙发后头发现自己的西装外套,也没能从坐垫的缝隙间摸到什么异物。这让他有点急躁起来,心想石颀没准也中了招,他最好是抓紧点联系上医院。
窗前的幻觉依然笑道:“我作什么急?你只管找你的就是了。”
“你倒还怪客气的。”罗彬瀚嘀咕着说。他以往涉及到精神幻觉的经历通常没有这么礼貌。
沙发缝隙里的确没有东西。他又转过身扫视堆满杂物的茶几,想看看自己的手机是否被盖在了什么物件底下;他的首要怀疑对象是那叠厚厚的装订文件上,便伸手将它举起来,确认这叠纸底下并没藏着别的东西。当他将文件放回去时,发觉文件封面上还附了一张雪白的硬质卡纸,有点像是某种大号明信片,于是就顺便朝卡片上的印刷体字迹扫了一眼。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了。这张卡片上的内容是这样的:
致詹妮娅·迪布瓦
日前曾蒙多次来信,询问令兄行踪不明之事由,现今已得确信,特此沉痛告知:令兄已于日前遭逢车祸,不幸去世。该事故系因敝司名下一运输车辆忽遇气压制动系统故障,引起道路连环碰撞,最终致使令兄丧生。现经官方调查,此故障为突发性技术事故,非司机之不当行为引起。对此不幸之事件,敝司深表歉意,愿尽力承担一切赔偿责任。
随信附寄令兄之死亡证明、车祸事件报告书及技术鉴定报告。
玛姬·沃尔
他一字一句地读完了卡片上的内容,不自觉已在沙发上坐下,将那叠文件逐页翻阅。对那张死亡证明他并没怎么细看,倒把事故报告书读得很详细,琢磨这个既悲惨又多少带点滑稽的故事,包含了交通灯故障、刹车失灵、意外卷入车轮、连环撞击路旁空轿车、油箱爆炸和尸骨无存。
这样一桩离奇又惨烈的车祸竟然只死了区区一个路人,甚至连司机也不必负任何刑事责任,唯有和某家医药企业关联的运输公司承担了一切。罗彬瀚简直都要读笑了。他想不通李理干嘛要整这样一出大戏,难道就不能是简简单单的跳海自杀吗?那也一样可以毁尸灭迹呀!继而他脑中灵光一现,联想到了石颀,还有其他一些人可能会怎样看待这件事,于是不得不承认意外事故在许多方面是强于自杀身亡的。
文件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他本以为那会是技术鉴定报告的结尾,结果却是一封手写的书信。是他自己的字迹和口吻,交代了他死后对于遗产的分配意见。那和他曾经设想过的比例非常相似,唯独做了一项重大修改:遗嘱中不再有任何分配给周雨的财产,却强调如果在他去世时周雨有任何重大负债,可以提前用他的遗产代为偿还,然后再行其他分配。
这遗嘱完全和他亲手写出来的一样,尽管没有经过公证,被认可执行的概率依然很高。但它还缺了一样最关键的遗嘱成立要件:它的末尾处缺了他的亲笔签名。
罗彬瀚抬起头,看见餐桌旁的人正望着窗外微笑。于是他放下手头的文件,又一次提出那个先前被打断的问题,尽管现在他已对答案心知肚明。
“你是谁?”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