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罗彬瀚从地上爬起来时,房间里的烈火仍在熊熊燃烧,活像躺进某座大型焚化炉后看见的场面。这一幕短暂地令他想起了往昔所见的某些奇景——那片汹涌无尽的燃素浮海,在烈火之梦中歌唱的星光元素,沉睡于焰洋深处的银白山脉……他旋即便将这遥远而无谓的回忆抛出脑海,俯身捡起地上的打火机。
焰火如鼓风的帷布般覆盖四壁,甚至还在他头顶上方倒悬飘舞;滚滚热浪扭曲了空气,散发出浓重的硫磺气味。这场面俨然要将火海内的一切都化为灰烬,可多数屋中的陈设却丝毫未损,只有顶灯、墙饰和窗帘被焰色淹没;曾经放着打火机的餐桌也安然无恙,仿佛它旁边窜动的火苗只不过是逼真的幻象。行尸已坐回了桌边,若无其事地等着他走出门去。
罗彬瀚回身看了一眼玄关——这房间竟真有一个出口,位置也跟他在梨海的故居差不多——火焰同样蔓延到了那处角落,却唯独避开了屋门,在煌煌闪烁的炎光中留出一方幽暗的出路。
他没有往那扇形制陌生的暗色木门走,而是回过头查看茶几上的杂物。它们都和室内家具一样安放如故,不受周遭酷热干扰;那份包含了死亡证明、事故报告与未签字遗嘱的文件自然也在其中。他盯着文件上附带的卡片,脑中不停思索着其中的意义。
那份缺了签字的遗嘱不可能是毫无意义的,但也不可能是李理伪造的;她也许真的会给俞晓绒写一封解释他明面死因的致哀信,却没道理替他捏造一封遗产分配比例如此贴近他本人设想的遗嘱。毕竟他从来没把自己脑袋里的这些设想告诉过别人,更何况还多出一条提前替周雨还债的古怪条款——他认为照李理的脾气是绝不会替他拿这样的主意的,因此,这遗嘱不应当是李理捏造的,也不是他自己在意识清晰时写下的,至少不是眼下这个他写的。而比这一切都有意思的是,这份伪造得天衣无缝的遗嘱还偏偏缺了签名。
罗彬瀚又转头看向桌边。就在他琢磨事情的这段时间里,那具行尸又变成了他朋友的模样。它面目如生,衣衫整洁,并且还在饶有兴趣地端详自己手掌上的纹路,就如同在观摩一件瓷器上的釉纹。
“周雨欠了你什么东西?”罗彬瀚问,“如果他一直不还债会怎么样?还上了又会怎么样?”
“你何必关心这个?”
“那堆纸后头有一份我的遗嘱,我想它出现在这里不会单纯是为了好玩吧?”
“你大可以不管它。”
罗彬瀚皱了一下眉。他发现这东西拿腔作调的癖好比它那乐于助人的弟弟严重得多。“在我听过的故事里,”他说,“就算是猴爪都能连许三个愿望,藏着精灵的神灯搞不好还能更多呢。我想再多复活一个人也不算过分吧?”
“只是复活?”
罗彬瀚琢磨了一会儿。已经有太多结局不幸的许愿故事传到他耳朵里了。“我要的是正常的复活。”他谨慎地说着,不断推敲自己吐出的话语,“不附赠任何稀奇古怪的精神病,或者别的什么身体毛病,只是变回他自己——我是说身体健康时的版本。要让他安安分分地过完他这一辈子,至少活到他开始衰老的岁数,再有个不太痛苦和丢脸的死法,然后他就去普通人的鬼魂该去的地方。天堂?地府?化为虚无?反正我认为他没什么道理要去十八层地狱。”
“这要求听起来可远不止是复活。”
“这当然是复活,”罗彬瀚着重说,“这才能算作是复活。”
他认为自己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既然他指定的那个灵魂曾经干掉过最危险的死秩派,从而拯救了一个未成年神仙的性命,没准还间接拯救了整个宇宙不被某条灭世魔咒一键归零,给这样积过阴德的家伙完整的一生是完全符合他老家的传统观念的;要是再加上宗教信仰的成分,就算死后当一当阎罗王也没什么不行。
然而,他对面的那个东西显然不这么想。“不建议你这么做。”它只是笑着说。
“你办不到?”
“只怕你会后悔。”
罗彬瀚本想大声嘲笑它,可是话到嘴边却停住了。那枚鹦鹉胸针还留在桌子上,在炽亮流溢的熛焰下闪烁着缤纷火彩。在胸针上方,黑色绳结纹丝不动地垂着,提醒他眼前这个故事并非唯一的可能。
也许他已经做到过一次了。当追寻金铃之城的魔法师在许愿机前黯然撒手时,他却靠着魔鬼的穿针引线达成了夙愿。他确实可以复活某个人,可以给某个人截然不同的人生,但代价却已摆在他面前,而那甚至不需要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屠杀。因为代价也可以是非常私人而微小的东西:他无法为已达成的愿望而心满意足;他注定要为许下这个愿望而悔恨,就如同那个在悔恨中放弃了许愿的叛国者一样。为了弥补悔恨他就难免要许下第二个愿望,如果仍不能满意(这次又是因谁而不满呢?),那么也许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只要瓶子里的魔鬼不曾厌倦,这场游戏没准要无止境地进行下去。
他默然地站着,观察自己此刻到底想要做什么。也许他可以再试一次。这一次他会更小心谨慎,严格要求不增添新的替死鬼,要求他自己能为这个愿望而满意……但这真的能做到的吗?他的思维之缜密、言语之完善能够凌驾于魔鬼之上吗?如今他终于认清楚自己并不是那块料,因为每次当他说出他没什么可在乎时,因果业报总会毫不留情地降临。他再也不能够说出自己可以不惜一切,可以肆意嘲笑一切……轻狂无知的岁月已逝去,眼下他唯有谨慎行事,以免白白葬送时机。
桌前的人终于抬起头。“出去瞧瞧吧,”它又一次建议道,“你要是觉得心烦,何不先出门去排遣一下呢?”
罗彬瀚问:“外头到底有什么?”
“也许会有个帮得上你的人。”
“能帮我实现愿望?”
“能帮你想清楚愿望。”
“用不着,”罗彬瀚立刻说,“我心里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只要没有别人擅自给我的愿望加注脚。”
那怪物装出一副听不懂他意思的模样。罗彬瀚终于转身向烈火熊熊的玄关走去。当他的手指碰到那扇冰冷暗沉的门扉时,他才听见身后的声音说:“你若是对那份遗嘱感兴趣,出去后不妨捎一捧灰回来。”
罗彬瀚扭过头瞧它。“一捧灰?”他重复道,疑心自己听错了。可那东西仍然只是向他微笑。
“去找个合适的地方放一把火,”它漫不经心地吩咐说,“等火熄后取一捧余灰来做凭证,然后我会再听听你的愿望。”
罗彬瀚的掌心还握着他的打火机。他试着摁了两下,确认里头的燃料还够用,拿着它出去放一把火似乎不算是个难题。他只是忍不住瞧了瞧环绕他们的火屋,质疑在这种地方是否真能烧出什么灰烬来。
“你要的是什么样的灰?”他客气地请教道,“没有原材料上的要求吗?比如说一定要是骨灰?草木灰也能算数?
对方笑道:“你爱烧什么都随你,只管把烧剩的东西取来就是了。”
罗彬瀚终于推门出去了。他带着满腹的怀疑与戒备,踏入屋外白茫茫的光雾里。起初他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脚下并非虚空,而是略为柔软的泥土地面。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看似无边无际的光雾散淡下去,周围的环境里突然充满了色彩与声音。带着潮湿的翠绿映入他的眼帘,而耳畔传来的是潺潺水声与某种动物的喘息——他发觉自己置身于一片群山环绕的绿野中。
这片绿野的风光很陌生,不是他生平所熟悉的任何一处地点,而且透出某种奇异的凄清氛围。但他无暇再对此地多加打量,因为就在他前头不远处的某棵大树下,一只浑身烂疮腐肉的野狗正兴奋地朝着枝头喘气。它的外形瞧着早该死透了,却依旧能活蹦乱跳地咧开嘴,发出阵阵狂笑般的气音。当罗彬瀚纳闷地盯着它时,这只狗甚至用他的母语开口说话了。
“下来,下来!”它尖笑着冲树梢上的某个东西说,“我要吃了你!”
罗彬瀚往旁边悄走了两步,绕开一团遮挡视线的树荫,想知道这只怪狗是在冲谁说话。他凝神观察树梢,起初以为那里什么都没有,直到枝梢深处的叶丛轻微蠕动起来,他才终于认出这团暗影的熟悉轮廓。原来这是一颗探首戒备的蜥蜴脑袋。
“菲娜?”他试探着叫道。
树梢上的菲娜无疑是听见了,立刻就朝他延颈张望。而树下的怪狗也同时转身望向他,发出一串恐怖的嚎笑。
“哎呀!”它怪叫道,“我的老朋友!”
它突然撒开四足朝罗彬瀚狂奔而来,口中獠牙绽露,涎水淌满了腐朽的下颌。由于忘了带上自己的魔法弯刀,罗彬瀚只得瞪眼瞧着,等这只怪狗扑到他面前时才猛然飞起一脚,把它远远踹到了薄雾后的草丛里。他继续站在原地观察情况,同时疑惑地挠起自己的头皮——这只死狗鬼吼乱叫的腔调令他觉得有几分耳熟,但一时间还想不起来。他本以为自己认识的人言狗只有法克,而法克是绝不会这样神经兮兮地跟他打招呼的。
他正摸不着头脑地回忆往事,菲娜已经趁机溜下了树,悄然出现在他的肩膀上。罗彬瀚瞧出它现在情绪很紧张,于是伸出手挠了挠它坚硬粗糙的下巴。
“你怎么会在这儿呢?”他随口问它,“是跟我妹妹一起来的?可我之前没看到你在,是她把你落在这儿了?”
他不是真的指望菲娜能回答他的疑问,这对一只蜥蜴来说未免期望太高。可是紧接着菲娜口中就伸出了许多细细长长的丝须,它们在他的凝视下彼此缠结,形成一种弦管状的发声结构。
“我觉得这是一场意外,”那丝须震颤形成的声音细细说,“当井口临时溢出时,我们被卷了进来。我的宿主当时没想着要出去,而是急着追上你的妹妹……所以,我也被带了进来。”
这丝须形成的音色和罗彬瀚印象中略为不同,但那独特的发声方式让他能立刻猜出对方的真身。
“米菲?”他试探着问,“我还以为你早就离开井底了,那个爬杆装置当时看上去还挺牢靠的。而且你怎么会在菲娜身上?”
“我想,”丝须说,“我和你说的并非同一个体。我被分离时承载的记忆很有限,不过我认识你……母体告诉我你是可以适度合作的,在面临陌生威胁的时候。”
罗彬瀚还想再问问这是怎么回事,但远处的新动静打断了他。那只怪狗摇摇晃晃地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嗷!”它怪叫着说,“你这块臭饼干,差点把我的骨头踢散架!”
“你又是谁?”罗彬瀚奇怪地问。
怪狗不怀好意地冲着他龇牙,身上的脓液和腐血滴滴答答地洒落在草茵间。这一幕已经不怎么能恐吓到罗彬瀚,因为他发现这条怪狗虽说形貌可怖,实际上却没表现出多大的危害——话又说回来,这里还有什么东西比那盘踞屋中的怪物危害更大呢?
“你有点不一样了,凡人。”怪狗狂笑着说,“我就知道你后头藏着一个魔鬼。”
罗彬瀚惊讶地挑起眉毛。他认真留意起这只狗的神情步态,试图从中找出更多熟悉的痕迹。而怪狗则开始绕着他转圈,还想再找机会袭击他。罗彬瀚不禁捏了捏手里的打火机,思考凡间的火焰能否把这一具湿腐败坏的皮囊焚化,还能顺道取得些骨灰去交差。要是烧不起来呢?他最好还是先折返回屋子里,把自己的弯刀拿出来试试。
此时他没有太把这场故人重逢当一回事,因为这条狗尽管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架势,事实上却已连续两次在他面前丢人现眼,足以证明它再非昔日那颗噬魂夺魄的致命魔星。不过这具喧哗吵闹的腐臭皮囊依旧令菲娜很不安,大约是因为眼前这个威胁超出了它的常规经验,难以靠爪牙和毒素来彻底击倒。它蹲在罗彬瀚的肩膀上,视线紧随怪狗而移动,爪子深陷进他的衣服里,随时都要起跳出击。
米菲的丝须也在不安地颤动。罗彬瀚只得一面抚摸安慰菲娜,一面对它说:“你用不着太紧张,这东西现在应该没什么威胁。”
“你知道它是什么?”米菲问。
“我猜它以前是颗星星。有生命的那种。”罗彬瀚解释道,“你还跟它碰过呢——我是说,从你母体那儿分裂出来的另一个你,大概可以算你的近亲——当时它寄生在我的体内,保护我的脑袋不被那颗星星入侵。不过我瞧它现在没有这个本事了,不过是一颗死了的星星……但你也不应该一直赖在菲娜的身体里,你不会一直在吃它的细胞吧?”
米菲坚决否认自己损害了它宿主的身体健康,声称自己之前长期处于休眠状态,只是极少量地从菲娜的日常饮食里汲取营养物质。罗彬瀚不大相信它的诚实,不过至少菲娜表面上依然精神劲儿很足,并且处于一种最好能适度减减肥的富贵体态(它之前的日子显然是过于好吃懒做了),他暂且相信自己宠物的健康情况并未受到寄生虫影响。
“但你不能一直住在它身体里。”他对米菲说,“我可以给你另找个住处,还有食物。这地方总该有些你能吃的东西吧?我看这里也不算太荒凉。”
“我不敢进食,”米菲回答说,“我感到这里有点不寻常……除了你所说的星星,我暂时还没看见任何会移动的生物。”
“你对这地方了解多少?”罗彬瀚问。他没有等到米菲的回答,那条一直绕着转圈他们的魔犬——眼下罗彬瀚也只能如此看待他的老朋友了——终于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倒在草地上喘气。
“嘿!”魔犬版本的路弗愤愤不平地叫道,“你们这些臭饼干不该无视我!”
“你想要什么?”罗彬瀚礼貌地询问。
“我要撕碎你的灵魂!”这位他乡重逢的故人怪笑着回答他,“你这个可悲的凡人!现在你终于落单了,再没有别的什么怪东西能保护你了,是不是?咱们俩要好好亲热亲热!”
这真是一段温暖人心的问候,值得他回以同等的真情切意,没准还能有些额外收获。于是罗彬瀚暂时中止了他对周遭环境的考察;他把菲娜抱到地上,手里一下下地按着打火机,准备先去温暖他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