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到此处,法官抬起眼来看一眼蓝雾和梁绪衡,又低下头去,接着念道:
“本案事实清楚,如不服本判决,得于送达翌日起十日内向昆明地方法院提出上诉状,叙明上诉理由。‘杨琴英谋杀亲夫’一案判决依循清末民初之旧例,彼时昆明当局对私娼惩治力度之大,远胜于今日,故不免有过犹不及之纰漏,即日起准许杨琴英恢复人身自由,与集园再无关系。现在我宣布,本庭审理终结,本案判决已宣告完毕,闭庭!”
法官在宣读完判决主文之后,审判庭内掌声再次响起,可他却似乎只想逃离现场,而梁绪衡显然顾不得其他了,她朝证人席飞奔过去,紧紧地抱住了蓝雾:
“真是太好了!蓝雾姐,咱们赢了!你终于自由了!”
听完法官的判决,林桂芬直接傻眼了,没想到自己折腾这么半天,不光人财两空,还搭进去一个蓝雾!面对大势已去的现实,林桂芬却不甘心,她实在是闹不明白,这么多年来,吃官司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她没有一回是吃亏的,怎么这次就不一样了呢?林桂芬见法官要走,心中仍旧抱有一丝侥幸,一溜小跑过去,伸手扯住他的法袍,那法官避之唯恐不及,一脸厌恶地一把甩开林桂芬的手,像是甩掉什么脏东西。林桂芬的表情讪讪地,有些不知所措,可亦步亦趋的脚步却片刻未停:
“法官老爷,我们集园做的可都是合法生意,这么多年了,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法官老爷,没钱也不要紧,能不能别收监啊?我也一把老骨头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集园还有一大帮子人要我操心哪!法官老爷,求求你了……你看我上诉还有胜算吗?咱们打过多少次交道了,我以前可是没少孝敬法官老爷你啊!不够你告诉我呀,多少都好说,咱们可以商量嘛!法官老爷……”
那法官走到门口,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纠缠不休的林桂芬推倒在地,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此时所有人的视线都对准了他,在这一瞬间,他的脸变得惨白,似乎是被自己的失控惊呆了,僵直了片刻之后,他咬了咬牙,转过身去,用力推门离开,厚重的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砰的一声,震得人心颤。
眼前这一幕把林桂芬的律师也看傻眼了,他猜测过最糟糕的判决就是拿不到钱,没想到林桂芬竟然要被收监,这对他的职业生涯来说,简直是破天荒的失败了。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他深感此地不宜久留,,也顾不上收拾桌子上的案卷,拎上皮包就贴着墙根儿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却被眼尖的林桂芬一眼看见了,她扯着嗓子破口大骂道:
“你个没用的东西,看你办的什么窝囊事儿!你不是说那法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你不是说我一定会赢吗?你不是说他们会赔我很多钱吗?收了老娘这么多钱,给老娘送到牢里头了!官司搞砸了,你倒是想跑了?没门儿!”
看到林桂芬那凶神恶煞的样子,那律师也不装了,脚底抹油,撒丫子就跑,林桂芬眼看着追不上了,把脚上的高跟鞋掰了下来,一手一只,对准那律师有些稀疏的后脑勺扔了过去,可惜准头儿不好没砸中,躲过一劫的律师已然“溜之大吉”了。
林桂芬满心愤恨无处发泄,法官的离开也带走了她心里最后一丝忌惮,变成了一只逮谁咬谁的疯狗,很显然,那个让她人财两空的罪魁祸首就是梁绪衡,林桂芬发疯一般朝梁绪衡扑过去,坏她好事儿的贱货,她要撕烂她的脸!
然而还没等林桂芬的拳头落到梁绪衡身上,林桂芬的手腕就被狠狠地攥住了,林桂芬气急败坏地抬头一看,只见贺础安一脸怒意,林桂芬发了疯一般又踢又咬,陈确铮和胡承荫也过来帮忙,三人合力把林桂芬脸朝下按在地上,她依然像刚上岸的鱼一样死命扑腾,陈确铮冷冷地在她头顶上说道:
“这里可是审判庭,法警可都看着呢,你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撒泼,是嫌六个月太短吗?”
反应慢一拍的两个法警终于跑了过来,一人架着一只胳膊,压着骂骂咧咧的林桂芬朝审判庭门口走去,林桂芬此时才留意到,周奇骧一直没走,他双手抱臂,站在过道旁似笑非笑地看着林桂芬,如同看着台上的一出戏,一脸的事不关己、波澜不惊,她只觉心下不妙。
当林桂芬经过周奇骧身边时,他凑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集园就交给我,放心,六个月很短,一下子就过去了。”
林桂芬这才明白过来,这只平日里为她卖命的走狗已经迫不及待地露出了他的爪牙,马上要夺走她曾经拥有的一切,林桂芬气得嗷嗷叫唤:
“周奇骧你个王八操的,我要咬死你!你等我出来的,我跟你没完!我要上诉!我要上诉!”
热闹看完了,伴随着林桂芬由近及远、直至消失的叫喊声,旁听席上除了联大几人都陆续走光了,张哲明面带笑意走到梁绪衡跟前,将玉大椿的卖身契交给梁绪衡:
“其实这张卖身契已经是一张废纸了,但我觉得还是应该把它交给你,这是你胜利的勋章,留个纪念吧。”
一旁的贺础安留意到张哲明注视梁绪衡的目光中饱含着欣赏、钦佩和爱慕,他觉得心口闷闷的,有一种自己珍藏多年的宝贝被人发现了一样,有些骄傲,又有些酸涩。
梁绪衡接过这张薄薄的纸片,把玉大椿如同牲畜一样买卖的两个人在上面留下了墨黑的名字和血红的手指印,到如今一个坐了牢,一个没了命。
梁绪衡脸上毫无笑容,只低头说道:
“谢谢,学长有心了。”
在这一瞬间,梁绪衡不禁想到,此时此刻,在这个国家还有无数女子被这薄薄的纸片束缚了一生,任人摆布,身不由己。这明明是套在她们身上的枷锁,怎么能当作她胜利的勋章呢?梁绪衡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冲动,她想将这张卖身契狠狠撕成碎片,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这是属于大椿的东西,她无权处置,应该好好地交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