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转向高岭县黄金公社马墩大队。从昨天深夜到今天上午,县公安局副局长董彪忙得脚不沾地,如同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
随着对敖淌梅的审讯开始,整个案情的雪球越滚越大,牵扯进来的人员越来越多,关系网也越来越复杂。到了上午上班时间,董彪深感人手不足,立刻又从县局治安大队和办公室抽调了一批精干民警火速赶来支援,集中力量攻坚此案。
负责主审敖淌梅的是县刑侦大队的两名经验丰富的警察。当敖淌梅被带进临时设立的审讯室时,她依然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态度极其嚣张恶劣。无论警察问什么,她都紧闭双唇,拒绝回答。不仅如此,她还反过来用污言秽语辱骂审讯人员。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在谷家父子被杀、金佛被夺这一铁案已经基本坐实的前提下,负责审讯的年轻警察自然不会对敖淌梅客气。当敖淌梅再次口出恶言、辱骂警察时,年轻警察忍无可忍,上前就狠狠地扇了她几个耳光,厉声呵斥其放老实点。
敖淌梅平日里骄横跋扈惯了,哪里受过这种对待?挨了打之后,她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情绪失控,朝着年轻警察的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这一下彻底激怒了对方,年轻警察解下腰间的牛皮武装带,朝着敖淌梅的后背和肩膀就猛抽了过去!
皮带带着风声,一下下结实地抽在身上,疼痛让敖淌梅的心理防线迅速崩溃。在抽了十几下之后,她终于扛不住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连声求饶:“别打了!别打了!我说!我什么都说!”
在那个年代,办案更注重效率和结果,对于审讯过程中的一些“非常规”手段,限制远没有后来那么严格。只要能达到目的,某些方法会被默许使用。
一直在旁边冷静观察的年长警察见火候已到,示意同伴停手,然后重新开始有条不紊地讯问。令人意外的是,从这一刻起,不知是出于恐惧、报复还是别的什么心理,敖淌梅变得异常“配合”,简直是竹筒倒豆子,不管是不是自己干的,也不管事情大小,只要是她知道的、听说的,甚至是猜测的,全都一股脑地吐了出来。
年长的警察迅速梳理,将她的供述归纳为几个重点:
第一,敖淌梅本人利用政治运动的机会,公报私仇,故意找借口整治她看不顺眼的人。如果对方家境殷实,她就想方设法罗织罪名,带队抄家,从中大肆贪污掠夺财物。
第二,她利用自己的女性身份和姿色,拉拢腐蚀干部,使其成为她的保护伞和帮凶。其中,粮山公社主任杨文斌、民兵负责人王天宝等人,都被她拉下了水,为其违法犯罪行为提供便利和掩护。
第三,王天宝不仅为敖淌梅的贪污行为打掩护,他自己也利用职权,贪污了大量抄家所得的现金和物资。
第四,粮山公社副主任汪顺也被敖淌梅供出。她声称,是汪顺指使她去找借口抓捕刘正茂,目的就是为了给樟木大队制造麻烦,打击支书古大仲的工作成绩,属于权力斗争下的卑鄙手段。
第五,也是最令人震惊的,敖淌梅主动供述了她的公爹彭怀清、丈夫彭泽以及丈夫的堂弟彭山,在运动高潮时期,曾合伙打死了两个人(暗示即为谷家父子)。而那个地下宝藏库里的绝大部分文物古董,都是其公爹彭怀清利用职权和各种手段搞来的赃物。
负责审讯的两位警察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艰难的攻坚仗,没想到竟能挖出如此之多、如此之深的罪行,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立功受奖机会!他们强压住内心的激动,迅速整理了详尽的审讯记录。
当这份厚厚的笔录交到董彪手上时,他快速浏览了一遍,心中也是震撼不已。他立刻组织精干力量,兵分多路,对敖淌梅供述的这些内容进行交叉核实、取证。同时,他第一时间将涉及彭怀清的部分整理成专项报告,紧急上报给市公安局,请求市局领导亲自出面,对已被控制的彭怀清进行突审,深挖细查。
这时,通讯员小杨给董彪提出了一个建议:“董局,我有个想法。”
董彪抬头看了看这个机灵的年轻人,问道:“什么想法?说说看。”
小杨条理清晰地说:“既然彭怀清、敖淌梅他们能贪污谷家的金佛,这说明他们很可能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我建议,我们发一个通知,让近些年来凡是家里被抄过的人,都到马墩大队来一趟,辨认一下地窖里起获的那些古董文物。说不定,这里面还藏着其他案件的线索,能找到更多的苦主和证据!”
董彪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个建议很有价值,可以扩大战果。他点头同意,但强调了时间限制:“这个想法很好!但是要快!省文物局的专家最多再给我们两天时间,之后这些文物就要被运走封存了。你抓紧去办,尽量在两天之内,把能通知到的、被抄过家的人都请过来辨认!”
“是!保证完成任务!”小杨敬了个礼,转身就快步跑了出去,他要去联系县里各个公社,尽快将通知传达下去。一场更大范围的取证和调查,即将在马墩大队展开。
六月六日上午,县革委会主任秦柒在办公室仔细听取了董彪关于敖淌梅审讯情况的详细汇报。当听到敖淌梅供述的内容时,秦柒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甚至可以说是难以置信。
从秦柒的视角来看,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同为县里干部的汪顺和敖淌梅,竟然会采取如此极端且卑劣的手段——通过秘密抓捕刘正茂,来破坏樟木大队如火如荼的新农村建设,而其最终目的,竟然仅仅是为了打击、排挤支书古大仲!这种出于个人私利、不惜损害集体事业和同志政治生命的行为,其性质和动机都令他感到震惊和费解。
为了彻底排除心中的疑虑,确保案件的真实性和准确性,秦柒决定利用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亲自驱车前往马墩大队。在董彪的陪同下,他走进了那间临时设立的审讯室,亲自对敖淌梅进行了讯问。
面对县里最高领导秦柒,敖淌梅显得有些紧张,但她依然对昨晚供述的所有内容——包括指使王天宝抓人、贪污抄家物资、以及彭家涉及的历史命案等——都一一进行了确认,没有翻供。讯问结束时,她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期盼对秦柒说:“秦主任,我向您保证,我说的全都是实话!党的政策不是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我现在已经彻底坦白了,什么都交代了,请您看在我态度好的份上,放我出去吧!我以后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工作,报答党和国家对我的宽大处理!”
这番话一出,秦柒简直被雷得外焦里嫩,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他实在无法理解,一个犯下如此严重罪行的人,怎么会产生“交代了就能立刻释放”这种荒谬的想法?站在一旁的董彪更是被敖淌梅这种彻头彻尾的法盲思维气得哭笑不得。
秦柒强压下内心的荒谬感,用严肃而官方的语气对敖淌梅说:“敖淌梅,你现在要做的,是深刻反省自己的罪行,老老实实接受审查,耐心等待组织的最终决定!” 说完,他不再多看敖淌梅一眼,转身快步走出了令人压抑的审讯室。
来到外面相对安静的地方,只剩下秦柒和董彪两人时,董彪从公文包里拿出两张信纸,递给秦柒,低声说道:“秦主任,这是在搜查敖淌梅住处时发现的,是樟木大队内部人员写给她的匿名举报信,内容涉及大队支部和个别知青。您看,这个情况我们应该如何处理?”
秦柒接过信纸,借着光线仔细阅读。他发现举报信的内容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针对樟木大队党支部和支书古大仲工作作风、经济问题等方面的指控;另一部分则是针对刘正茂个人生活作风、经济来源等问题的举报。
看完信后,秦柒沉吟片刻,将信纸递还给董彪,并作出了明确指示:“董彪同志,这件事由你们县公安局牵头,成立一个专门的调查小组。本着‘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的原则,对举报信中所反映的问题,进行严肃、客观、公正的调查核实。如果经过调查,证实樟木大队支部或者刘正茂同志确实存在问题,那我们绝不姑息,必须依法依纪处理;但如果调查结果证明,这封举报信是别有用心者的诬告陷害,那我们也一定要还古大仲同志和刘正茂同志一个清白,为他们正名!绝不能让干实事的人受委屈,也不能让搞阴谋的人得逞!”
“是!秦主任,我明白了!我马上安排可靠人手去办!”董彪立正,郑重地接受任务。
秦柒又补充强调道:“董局,这个案子,连同彭怀清、敖淌梅的案子,影响都非常大,你一定要把案子办成铁案!每一个环节都要扎实,每一份证据都要确凿,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和群众的监督!”
“请主任放心!我们一定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办案,在证据和法律面前决不容许有半点含糊和失误!”董彪再次挺直腰板,语气坚定地保证。
“好,你们继续忙吧,县里还有一堆事,我先回去了。”秦柒对董彪挥挥手,带着通讯员小尚离开了马墩大队这个风暴中心。
在返回县城的车上,秦柒的心情并不轻松。高岭县原有的领导班子——一位主任,三位副主任。如今,彭怀清落马,石继标早已停职,另一位副主任也因故空缺。转眼之间,县革委会副主任的位置竟然全部空置,只剩下他自己这个“光杆司令”在支撑局面。
再看下面的公社,粮山公社的正、副主任几乎全部涉案,班子陷入瘫痪;黄金公社的主任能力有限,长期以来被石、彭两大家族势力架空,公社工作实际上被这两家把控。当前正值春耕生产的关键时期,县、社两级的领导班子必须尽快配齐,否则将严重影响全年的农业生产。
秦柒个人倾向于从本县内部选拔干部填补空缺,认为本县干部熟悉情况,有利于工作的连续性和稳定性,能够更快地形成合力,齐心协力干事业。尤其是粮山公社的领导班子,必须火速配置到位,绝对不能耽误春耕。
然而,县级副主任以上级别的人事安排,权限在市里,必须向市领导汇报、沟通,并获得批准。时间紧迫,刻不容缓。秦柒回到县里后,下午立刻又马不停蹄地赶往省城(地区所在地),他要当面向市领导汇报高岭县的严峻情况,并就领导班子配备问题进行紧急沟通和必要的“活动”。
中午十二点多,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华孝义和刘圭仁每人提着一个盖着布的竹篮子走了进来。篮子里装着给华潇春和李慧带来的午饭,还有两个特意新买的、带盖的搪瓷缸子,里面分别装着精心炖煮的鸡汤和黑鱼(鲶鱼)汤,这是给刘正茂醒来后补充营养的。
此时,刘正茂仍然处于昏迷状态,尚未醒来。华潇春和李慧趁着这个空隙,赶紧吃了几口饭。看着儿子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庞,以及那副病秧秧的样子,刘圭仁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华潇春虽然自己内心也充满了担忧和不安,但她还是强打精神,反过来安慰丈夫:“老倌子,你别太着急上火了。医生再三说了,正茂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他现在主要是身体太虚,加上脑震荡需要时间恢复。等他醒过来,好好给他补充营养,精心调养一段时间,肯定会慢慢好起来,恢复得跟以前一样的。这里有我守着就行了,你先回家休息吧。晚上让我弟弟(华孝义)送饭过来,你就别来回跑了,路上辛苦。”
刘圭仁不放心地问:“那……晚上你们想吃点什么?我提前准备好。”
华潇春指了指李慧缠着纱布的右手,特意交代道:“我随便吃点什么都行。但是李知青不一样,她是为了救咱们正茂才受的伤,手伤得这么重,需要营养。你晚上给她做点有营养的、口味好点的荤菜,好好补一补。”
李慧一听,连忙摆手推辞:“不用不用!刘叔,华婶,真的不用特意为我准备!我随便吃点就好,没那么娇气。”
刘圭仁却记在了心里,点点头说:“行,我知道了。你们放心吧,晚上我一定准备好。” 他的话语简单,却透着朴实的心意。
躺在病床上的刘正茂,在旁人看来是深度昏迷,对外界刺激毫无反应。然而,他自身的意识却正处在一片前所未有的混沌风暴之中。这次头部的重创,仿佛是一把钥匙,强行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闸门。前世海量的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地涌入他的脑海。这些信息庞杂、无序,包含了无数他早已遗忘的生活细节、知识片段、情感记忆,它们在他的意识空间里横冲直撞,互相挤压,尚未找到合适的位置安顿下来。
可以打一个形象的比喻:就像一台老式电脑,被瞬间输入了远超其处理器和内存容量的巨量数据,导致系统运行极度缓慢,甚至濒临死机状态。刘正茂的大脑此刻就处于这种超负荷的“卡顿”之中。他并非完全失去意识,而是被内部汹涌的信息流所淹没,暂时无法有效处理外部世界的信息,也无法组织起清晰的思维和对外界的反应。
时间在焦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华潇春守在病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儿子。中午一点,刘正茂没醒;等到下午两点,他依然毫无动静;华潇春咬牙坚持到下午三点,儿子的眼皮还是没有颤动的迹象。这下,华潇春彻底坐不住了,内心的恐慌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急忙起身,小跑着去医生办公室找来了主治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