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市署至万年县衙,再至京兆府,几个衙门顺藤摸瓜查下来,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风水不佳、流年不利的京兆府会作何选择?
表面看来,这不过是一起“奸商扰乱行市”的寻常案子,可只要看见卷宗上“军服”二字,便该明白其中牵涉之深。
商人虽地位不高,但能在长安商界闯出名号的商号,哪个背后不是千丝万缕、牵扯复杂?
这可不是哪个不高不低、不远不近的同僚,打个招呼就能糊弄过去的小事。
没点脑子的官员根本进不了京兆府,虽然经常屁股坐不稳被替换,但怎么体面下台、能不能保住后续前程,全看关键时刻的选择。
到底该步哪位前前……前任的后尘呢?
京兆府的规制向来不低,府尹正三品的官阶,上可直承帝命护持陵寝营修,下能总揽户籍赋税与治安缉捕。
即便是万年、长安两京县的县令,也挂着五品官衔,远非一般州县官员可比。
可偏偏落在长安这龙蟠虎踞之地,这份权势便如纸扎的老虎,形似而威不存。
朱雀大街的黄土之下,铺陈着勋贵世家的脉络。曲江池的画舫之中,游弋着王府亲信的幕宾。
连坊间酒肆说书人都知道,随便一片瓦掉下来,砸中的不是国公府的管事,便是驸马家的仆役。
久而久之,这本该威风八面的衙门,反倒难得挺直腰杆。遇事多是能避则避,能拖则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衙役上街拿人,见到衣着体面的人物必先探问门第;判官提笔审案,遇涉权贵的词句总要再三斟酌。
现在这批京兆府官员,不论出身如何、立场在哪,有一点和林婉婉想得一样,只想安安稳稳升官发财,不想卷进莫名其妙的纷争里。
这案子瞧着简单,细究下去却没一个好惹的。
恒荣祥背后有人,想搞恒荣祥的人更不简单,但凡不是过命的交情,谁会傻到接下这桩案子?
真要硬接,怕是最后就得 “过命” 了。
有些事,捂得住就是太平,捅破了就是祸事。
官场里的互相遮掩从不是情谊,不过是利益捆绑的默契,一旦危及自身,谁也不会做冤大头。
京兆府的官员们合计了半宿,最终想出个 “妙招”,派衙差去恒荣祥取了件衣物样品,连同案卷一起打包,直接移交给大理寺。
理由说得冠冕堂皇,“服饰形制涉及礼法,非京兆府权责所能裁定,理应由大理寺审断”。
既没得罪任何一方,又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天塌下来,自有头铁的顶着,他们才不做这个出头鸟。
这边京兆府刚把案子推出去,那边御史台就闻着血腥味凑了过来,金甲案刚立了威,正愁没新案子刷存在感。
现在只差一个刑部进来一起裹乱了。
祝明月这一方是早有准备,可想搞恒荣祥的那一方,怕是没料到京兆府会直接把案子推给大理寺,反倒有些措手不及。
京兆府和万年县都能看出的窟窿,常年和罪犯打交道的大理寺哪会看不明白。
宗元玮看着桌上的案卷和那件黑衣裳,第一反应就是暗骂京兆府不要脸,第二反应就是想把这案子压下去。当做无事发生,才是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
明面上被抛出来的只有一个恒荣祥,可谁都知道背后是哪些遮奢人物。
对家究竟是谁,目前还藏在暗处没露面。
大理寺的官员们甚至私下猜测,幕后之人会不会是想把南衙和少府监一锅烩了吧?
可转念一想,天下哪有这么胆大包天的人?
南衙掌着天下兵权,少府监管着宫廷器物,这两家连皇帝都不敢轻易下手,更别提旁人了。
关键是这案子涉及的 “军服” 太过敏感,一不小心就会 “埋” 进去不少人。
轻则丢官,重则抄家,谁也不想赌这一把。
大理寺想装聋作哑,御史台却在一旁虎视眈眈。
大有若大理寺无所作为,他们就直接上书,把 “恒荣祥僭越” 和 “大理寺渎职” 一起参了,非要闹个水落石出不可。
现在摆在大理寺官员面前的,就只有一卷写得粗疏潦草的案卷,和一件看着普通至极的黑衣裳。
衣裳的颜色、款式都寻常得很,可落在宗元玮眼里,却该死的眼熟。
天气暖和之时,南北衙诸卫占了曲江池水训,朱雀大街上来来往往,其中不少军士都穿着类似的衣裳。
宗元玮深入过右武卫大营,更是亲眼见过,不少将士在营里操练、值勤时,穿的就是这种细麻衣裳。
宗元玮手指叩着桌案,沉声问道:“这恒荣祥究竟是做什么生意的?背后是什么背景?”
京兆府移交的案卷里,连恒荣祥的主营都语焉不详,明显是故意藏了信息。
一众下属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齐刷刷落在宗元玮圆领袍领口,那里露出一截大红色的毛衣边,针脚细密,一看就是上好的羊绒制品。
宗元玮年纪大了,比常人更怕冷,入秋后果断换上了羊绒衣。再等些时候,衙门里说不定就能看见呢绒的大衣和披风了。
宗元玮被看得有些发愣,随即反应过来,却没伸手去摸毛衣,只是问道:“羊绒制品?”
见下属点头,又追问:“它背后的东家是谁?”
下属回禀:“右武卫段棠华的表姐,卫王之乱中在牛府设计诓死卫王典军的那位祝娘子。”
如此“丰功伟绩”,长安官场没人不知道,能在乱局里弄死卫王的心腹,怎么看都不是个软柿子。
有这般心机手段,她敢插手军服之事,倒也说得通了。
只不过在旁人看来,段晓棠虽说算是河间王府的心腹,但根基终究浅了些,祝明月能撑到现在,怕是还有别的靠山。
下属额外补充一句,“据说恒荣祥的分号已经开到了山西,在当地直接由白家子弟出面理事。”
距离真相不远,却得出截然不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