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元玮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暗自思忖,恒荣祥背后站着两尊大佛,长安和地方军头皆有,是否代表他们私下有所勾连。
这件事皇帝知不知道?背后想把案子捅出来的人,目的究竟何在?
不得不说宗元玮想的有些深了,从私心来说,他也的确不想碰南衙这块硬骨头。
无论是从他过往交涉还是殷博瀚的下场而言,都在内心深处提醒他,这桩案件一个处置不好,容易把自己套进去。
宗元玮嫌弃地瞥了眼桌上的黑色衣裳,嫌那粗布质地扎手,没伸手去碰,他年纪大了,眼神却利,扫了几眼就下了定论,“这就是件普通的民间服饰,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特殊在,类似的衣裳穿在了南衙许多军士身上。
这话里的意思,下属们都懂,想把这事当做无事发生。
这的确是对他们最好的选择。
宗元玮轻轻地挥了挥手,“把案卷退回去,让京兆府再查,重点查恒荣祥有没有欺行霸市、哄抬物价的行为。”
这已经是明摆着的轻拿轻放,给双方都留了台阶。
但大理寺上下另有一重顾虑,“外头御史台的人怎么打发?”
大理寺名为司法机关,却并不乐意死磕那些硬骨头。
偏偏御史台的愣头青魔怔了,闻着大案要案的味,比谁都兴奋。
眼前这个,就是一个标准的大案要案。
京兆府能以职责划分为由,将案子推给大理寺,大理寺却找不到更合适的接盘侠。
宗元玮重重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把恒荣祥的掌柜拘来问一问。”走个过场。
至于出面审问的人,官职不能太高,免得被御史台抓住 “小题大做” 的把柄;也不能太低,怕镇不住场面。
最后,这个 “幸运” 的差事落到了郁修明头上,他在并州也算和右武卫打过交道了,有过处置经验。
这案子一旦往深里审,难免就要牵出另一头的南衙将官。
那帮人仗势胡搅蛮缠的功力,见识过的人都深有体会。
大理寺的几个差吏没费什么劲,就在恒荣祥的铺面里找到了正在和客商谈生意的徐达胜。
徐达胜早有准备,脸上没半分慌乱,只是淡定地对伙计吩咐:“前铺挂个‘今日歇业’的牌子,让客人们改日再来。”
至于后院的作坊,他半点没提,眼下正是旺季,一天都歇不得。
徐达胜话说得轻松,却在外间引出了轩然大波。
谁都知道,官衙拘人,从来没有 “走个过场” 那么简单。
最先跳脚的是诸多客商,恒荣祥的商品在市面上根本没有替代品。
现在好不容易商路畅通,正该赚钱的时候,把他们货源掐了算什么道理。
比客商更慌乱的是挤在人群后的兼职毛衣工,这些大多是城中的妇人,怀里还揣着没织完的羊毛线,指尖的毛线随着颤抖簌簌往下掉。
长安城里靠恒荣祥代工过活的毛衣工没有上千也有八百,这突如其来的歇业,直接掐断了他们的生计。
两名穿黑衣的伙计背抵着门板,额角沁出冷汗,耐着性子一遍遍解释,“诸位稍安勿躁,敝店只是内部盘货,歇业一日,明日一早准开!”
可这话谁也不信。
刚才徐达胜被带走的一幕,早被街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虽然看不出具体衙门,但身份属性确定无疑。
人群中有人高声追问:“徐掌柜沾上什么事了?”
这年头衙门的公信力早就跌到了谷底,差役上门带走的,十有八九不是真犯了罪,反倒像是某些官老爷手头紧了,想找个肥铺子 “扒层皮”。
议论声越来越大,伙计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不过是个小伙计,哪知道掌柜被带走的内情?只能机械地重复,“都是误会,明日开门就清楚了。”
心里却暗自打鼓,若是明日开不了门,怎么办?再解释一遍!
恒荣祥后院的作坊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纺车 “咔嗒” 作响,并未因前店歇业而停歇。
戚兰娘一身素色布裙,亲自坐镇,问着底下的管事们,“工人都安抚好了?”
何春梅点头应道:“都安心做活呢!”毕竟他们中间好些人,除了恒荣祥无处可去。
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只是比较担心徐掌柜。”
戚兰娘语气平静,目光却透着笃定,“担心也正常,徐掌柜只是去配合问话,很快就能回来。”
大理寺那边要是真想动恒荣祥,不会只拘个掌柜这么简单。
戚兰娘对临时负责销售的伙计吩咐,“把几位大客商安抚好,就说歇业是突发情况,他们的订单绝不会耽误,重新开业后,每匹料子再让利两分,额外送两匹新出的大红猩猩毡当赠品。”
伙计连忙应下,“掌柜早有交代,我这就去办!”
外间不乏好事者远远跟着押解徐达胜的官差,想要知道恒荣祥到底沾上什么事,以确定后续该如何作为。
一路行一路走,当那方亮得晃眼的黑漆牌匾出现在眼前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鎏金的 “大理寺” 三字在正午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连门前的石台阶都像浸过寒气,透着生人勿近的威严。
押解徐达胜的官差刚跨过门槛,跟在后面的好事者便齐齐顿住脚步,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这地方可是专审朝廷要案的所在,进了大理寺的门,就算能出来,也得脱层皮。
不少人转身就往回跑,得赶紧把这消息报给东家。
片刻间,先前围拢的人群便散了大半,只剩几个胆子大的远远观望,交头接耳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这官家禁地。
门前只余下风吹动幡旗的 “哗啦” 声,更衬得气氛凝重如铁。
大理寺闲人免进,但总有特殊之处,比如“闲官”。
在案件开始审理之前,大理寺迎来了三位不速之客。
就在徐达胜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后时,一阵欢快的马蹄声突然炸响 ,七八匹高头大马从街角疾驰而来。
大理寺正堂外,郁修明刚换好公服,正琢磨着等会儿审问徐达胜该从何问起,就听见院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招呼声。
靳华清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腆着脸,热情地冲着郁修明招手,“郁家贤兄,小弟来找你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