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张夫人一脸惊诧。
张老爷深情凝望自己的妻子,只字不言,只点了点头。见此包容和守护,张夫人又是好一顿落泪。
“我的夫人是最善良不过的人,她不想我知道,那定是为我好,这一点毋庸置疑,我只需接受她告诉我的,如此即可。”说至此处,张老爷情绪大动,终于也留下了泪水。“我的孩子死了,是不幸之事,但让死去的人还来影响活着的人,才是最大的不幸。我们的家还在啊,还得过下去啊……”
这大概就是死人的无奈吧,无论名誉还是感情,都要为活人靠边。
张夫人鼓足勇气,抬起已婆娑的泪眼,殷殷地看着何期。
何期似有怔忡,沉默了片刻,才将脸微微转了个方向,于是张夫人也将目光对了过去,对着屋内一处空旷的地方,不住地哭道:“五娘,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吧,请你原谅我……”
迟来的忏悔,没有得到宽恕的回应。偌大的厅堂里,只有哭声搅弄人心。
“十七年前,我受朋友之邀来过一趟渠城,在同泰寺看过雪上霓虹的瑞兆,一直把此地视作祥和之境,不料前后十数年间,人心早已不古。”许是为林五娘抱不平吧,一贯言辞冷静的何期也说起了讽刺的话。然后他看着那处点了下头,过了一会儿,又问了句,“可想好了?”
我们都知道他在和谁说话,都安静地等那个我们听不到声音的鬼回答。何期的眉皱得越来越深,张夫人的神情也越来越忐忑。良久后,何期终于开了口,语气恢复了淡漠。
“她接受你的道歉。”
张夫人胸中吊着的一口气被缓缓推出,大有如释负重之感。
“她还说,”何期的话又将张夫人的目光重新凝了回来,反复绞杀她的心绪。“她不需要你为她校正声誉,只要你照顾好你的孩子。”
从茫然转为震惊,仅仅一瞬,张夫人艾艾开口:“她、她……”
何期也朝她点了点头。
我眯着双眼,定有什么不流于表面的讯息在他们的眼神里得到了传递和肯定。
不过,对于这事,不得不说,我也是很震惊的。鬼的怨念便是执念,二十年的执念居然说不要就不要了。这般深明大义的怨鬼,我还真是头一次见。
何期终于看向我,轻轻和我说了声“走吧”,大概林五娘已经离开了吧。此时张家人的情绪尚未稳定,但这也不是我们要去管的事情了。
我与何期准备离开,在这样的大起大落之后,我都佩服自己还能不合时宜地想起与我无缘的那二十两银子。何期突然停下,我大感心有灵犀,但还是扯了把他的袖子,修行者给人留下嗜财的印象,多少有辱仙门在世人眼中的一贯高洁。
但何期却说:“鬼可入梦,但鬼之邪气不可侵人体。所谓鬼邪,便是鬼的怨念与恨意所化,以吸食人的怨念与恨意而生。也就是说,林夫人因鬼邪而身体染恙,并非是林五娘使坏,而是这府中,自有心术不正之人,心怀邪念,才易招至鬼邪。”
这没事找事的一句话,又在张家人中翻起了巨浪。我暗道,高人的坏不可测度,坏得那般不经意,又生生不息。
出得张府,我拧首回身,夜里的张府静悄悄,形如蛰伏的冬虫,可天总会亮,春总会来,等到那时,他们又要以什么模样面对彼此呢?
何期站在我身边,望向我所望之处。“在想什么?”
“我在想,张夫人当时真的相信了那一抔骨灰就是她的儿子吗?”将林五娘和张夫人的两段记忆重叠,缕清时间,便知当年张夫人的父兄带回所谓的骨灰时,瘟疫村里的人还没死光,村子也还没被烧掉。
何期没有迟疑:“应该没有。”
“我想也是。”我点点头,动步往客栈走去。那可是瘟疫啊,那里冷漠的村民,难道还会谁是谁分清楚了给你烧掉吗?“那是她的家人骗她的,出于爱她的目的。”
小镇的夜深沉,和远山一道入眠,走出百米仍不闻人声。
“人间的爱有许多种,有的爱给了很多人,那是众生之爱,有的爱只给了最亲近的几人,那是独爱。也许这种爱在你看来很自私,但你不能否认,它也是一种爱。”何期的声音在悄然中越显清泠,情感也突然变得泛滥。“她知道她的家人骗了她,但她也需要一个能够欺骗自己的借口,能让她在陪着儿子去死和为了女儿活下去的这两个选择里做出正确的那个。”
我焉知不是此理,可我更能感受被抛弃的心情,哪怕当年我能理解娘离开我的苦衷……可恨的就是,我能理解她。
“真庆幸,她的儿子只有三岁,永远只有三岁,也就永远不用看懂她抛弃了他的事情。”
“阿婼,她是一位母亲,爱子是天性,但——”何期的声音低了下去,“天命就是这般强悍,容不得你去抗争。”
“……”我心里一滞,扯过他问,“你是不是后悔了?”
他看着我,眼神不解。
“答应我去忘川阁——”
“不会。”他的笃定形于容貌,干脆截断了我的话。“答应你的,我都不会后悔。”
“那就好。”我松一口气。
“我的意思是,”他对我的一惊一乍无可奈何,笑了下说,“世情浑浊,人心难说,事无绝对是非,人无绝对善恶,所以我们不要因为看到了一个人的不好,或者没有看到一个人的好,就轻易否定了他。”
我微眯上双目,总觉他话里别有含义,不禁想起他在张府的两处异常,便趁势问出了心中疑惑:“你最后说的那番话,不是为林五娘抱不平吗?”
他这次看都不看我了,含着无奈的笑意走自己的路。
“当年南地数城确有一场瘟疫,但并非是二十年前,而是十六年前。”
“可林五娘不是说的……”可林五娘怎么会知道呢?她一个长年被封在地底的人怎么会那么清楚过去多少日子?难不成如今的人整日里把哪年哪月哪日挂在嘴边么?
“那年她被驱鬼师封住前,张夫人已怀孕,出来后看到了张家大小姐过了十九生辰,便以为是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何期说,“一开始林五娘和我说起二十年时,我没察觉出不对,后来你和张家人转述时,他们也没觉得不妥,倒是张家最小的小女儿,神情在那个时候突然变了,我才仔细回想当年那些事,发现了时间的错误,然后,我将这个疑问暗示给了林五娘。”
十六年前发生的瘟疫,那时怀着的孩子,怎么也不可能是张家大小姐,倒更像是张家的二小姐,可如果二小姐才是当年瘟疫和匪乱后生下的孩子,那大小姐又是怎么来的呢?
他又在这个时候提起林五娘……
“难不成她是……”
“没错,她就是当年被拐走的林五娘的女儿。”
人心,果然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