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眼看羊肉火锅里的汤在咕噜咕噜冒泡泡,如同一张啰里啰嗦的大嘴,在说个不停,唐风年干脆不猜了,微笑道:“唐某愚钝,请曹兄见谅。”
曹将军用大手拍一下大腿,叹气,道:“你是读书人,一定知道几百年前岳飞和秦桧的故事。”
“武将最怕的,是奸臣进谗言。”
唐风年一听这话,若有所思,但暂时不表态,因为他曾经跟石师爷探讨过岳飞的故事,师徒俩一致认为:害死岳飞的真凶不是秦桧,而是幕后黑手——当时的皇帝赵构。
武将怕奸臣的谗言,奸臣的谗言为什么害死武将?因为有个昏君听取谗言,忠奸不分。
所以,武将真正怕的还是昏君。
唐风年为官谨慎,不敢议论“昏君”二字,因此不表态,只洗耳恭听。
曹将军停顿片刻,注视唐风年,眼看唐风年不开口,他便继续说出自己今天宴请的目的:“风年,你进京之后,在皇上和大臣面前,只要替我多美言几句,你便如我的再生父母!”
话将落音时,他伸出右手,握住唐风年的手,显得郑重其事。
一听“再生父母”几个字,唐风年的表情明显吃惊,连忙表态:“曹兄言重了。”
“唐某一向敬佩曹兄的慷慨和豪爽,与您在大同府一起共事,百姓安居乐业,胡人不敢进犯,大家有目共睹,事实胜于雄辩。”
“唐某给亲友写信时,也忍不住夸赞曹兄。”
为了让曹将军安心,唐风年不介意说几句“甜言蜜语”。因为给对方戴高帽子,堪称打仗时的“兵不血刃”、“杀人于无形”,是唐风年在官场中学到的“智慧”。
使用这个“智慧”,自身付出的代价最少。
曹将军点点头,笑眯眯,显然很满意。
唐风年再次以茶代酒,与他干一杯。
一杯酒下肚之后,曹将军主动提出:“等你出发时,我派兵护送。”
唐风年当即拱手道谢。
两人谈笑风生,表面上十分投缘。
等酒宴散场,唐风年回到马车上时,笑容却消失殆尽。可见,之前的笑容只是假笑罢了。
朝廷忌惮文武勾结,他哪敢去皇帝和大臣面前给曹将军美言?
在朝廷中,“美言”是要担责的。一个官员犯罪,另一个官员被牵连的例子数不胜数。
唐风年考虑得越明白,嘴巴就闭得越紧。
— —
由于大同府距离京城不算太远,所以唐风年和赵宣宣出发的日子推迟到腊月中旬。
马车中,唐母怕冷,身上穿着貂裘,捧着暖手炉,猫猫窝在旁边的笼子里。
除了怕冷,她还胆小、忐忑,一路上询问许多次:“巧宝,咱们去哪里?”
她在后院待久了,害怕出远门,很不习惯。
巧宝恰好与她相反,高兴极了,兴奋极了,搂住唐母,笑道:“咱们去京城,姐姐也去京城,咱们一起回家。”
在她心里,家不是老家岳县,而是京城里那个气派的熟悉的唐府。
唐母一手拿暖手炉,一手牵巧宝的手,眼神如小鹿一样,有一种返老还童的单纯。
途中下大雪,赶路的人没心情欣赏雪景,反而嫌它碍事。
他们到某处驿站休息时,驿站里的人一听说来者是大同知府唐大人,顿时眼睛冒光。
紧接着,另有几个男女仆人自称是受韩县令指派,特意等在这处必经之路上,为唐知府献上好酒好菜和礼物,以此感谢唐知府上次派神医给小衙内治病的恩情。
听他们说完后,唐风年和赵宣宣才想起此事,两人对视片刻,用目光商量,心有灵犀一点通。
然后,唐风年婉拒韩家的礼物,并且说几句好听的客气话。
但韩家人的感谢是真心的,不久后,韩县令亲自骑马赶来,与唐风年面谈。
谈什么?
当官的当然是谈官场。
韩县令非要见唐风年,除了表达感谢以外,同时也希望大官儿唐风年拉他一把,助他升官。
为此,他足足准备两箱金银珠宝,另外还有一叠银票。
唐风年看清礼物之后,眼神反而变得格外冷静,心想:眼前这个无疑是贪官,真是耳目不通,难道事先没打听过我?竟然把我也当贪官污吏?
韩县令当然派仆人打听过,仆人说唐风年是清官,不贪污受贿,但韩县令坚持己见,说:“这世上,哪有什么清官?所谓清官,无非是隐藏得很深,还没暴露丑事罢了!”
于是,他坚持要给唐风年行贿。他的妻子劝他不要这样做,但他不听。
所以,此时此刻,他的态度从感恩戴德,变成了行贿、走后门。
唐风年感到好笑,明确拒绝他的金银财宝和银票,并且给出理由:“韩大人对本官有所误会,本官胆小,不敢违背王法,请韩大人把东西原路退回。”
韩县令苦笑,开始诉苦,说:“唐大人,您可知我的苦衷?”
“我已在七品县令的位置上蹉跎八年,试问人生有多少个八年啊?”
“升官之路屡屡碰壁,恐怕一辈子都屈居人下。难道那些大官儿就比我强吗?”
说着说着,他竟然哭起来。
唐风年不讨厌别人哭,但无法与贪官的眼泪共情,于是以天气太冷、老母身体不适、自己需要侍奉老母为理由,下了逐客令。
韩县令带着金银财宝和银票,哭着走了,在风雪中洒泪,自我感动。
后来,唐风年把此事说给赵宣宣听。
赵宣宣想一想,问:“咱们要不要告发他?”
唐风年轻轻摇头,说:“非我官职范围。”
赵宣宣仍旧不死心,小声说:“可以给锦衣卫提供线索,让他们去查证。”
唐风年挑眉,微笑着问:“线索在哪儿?除了一面之词,还有什么?”
赵宣宣叹气,说:“可惜如今不是欧阳三公子担任锦衣卫指挥使。”
“人心隔肚皮,向别的官员告密,恐怕被别人出卖。”
唐风年伸手抚摸赵宣宣的鬓发,点头赞同。
他自我感觉不再年轻,在官场中沉浮许多年,已经被这大染缸浸染,行事作风担不起“洁白无瑕”几个字。
这也是他不主张告发韩县令的原因。
其一,是证据不足。
其二,是不想在官场结仇。
赵宣宣的心境与他有些不同,因此感觉十分别扭,说:“看见台阶上有一坨臭狗屎,我们虽然没踩到,但如果不提醒别人,恐怕别人倒霉。”
她内心不舒坦,因为与“问心无愧”几个字背道而驰。
唐风年城府更深,把轻重缓急和利弊权衡得十分清楚,所以淡定地安抚赵宣宣,说:“这世间的牛鬼蛇神数不胜数,没有完全的、彻底的好人。”
“有些官儿贪财,但百姓反而喜欢他。有些官儿严于律己,百姓却反而深受其苦。”
“咱们目前还不十分了解韩县令的为官情况,何必多管闲事?”
赵宣宣却有不同的看法,说:“派人去韩县令的管辖之处打听打听,如果百姓日子过得还行,咱们就不管闲事。”
“如果百姓怨声载道,深受其苦,咱们就想办法告发他,如何?”
唐风年点头赞同,眉眼含笑,用手指的背部轻轻挠赵宣宣右脸上的酒窝。
赵宣宣把脑袋靠他肩膀上,内心终于安稳,眼眸恢复清澈。
与之相比,唐风年的眼睛早已与清澈无缘,反而如同星空一样深邃,深不见底。
赶路辛苦,几天之后,他们终于回到京城的唐府。
一见到徒弟,原本病殃殃的石师爷突然变得精神抖擞,笑容满面,迫不及待与唐风年去书房密谈。
石夫人、晨晨与赵宣宣久别重逢,也欢喜极了,亲热极了,有说不完的话。
巧宝则是招猫逗狗,顺便检查徒弟昭哥儿这几年练武的成果,然后把绵姐儿也收为徒弟。
师父收徒弟,不收拜师礼,反而由师父发礼物。
几个小徒弟瞬间心服口服,变成师父的小尾巴。
巧宝又派人去给双姐儿送信,告诉她,自己回来了。
双姐儿立马就想出门,但苏灿灿笑着阻止,说:“你已经不小了,怎么还冲动行事?”
“明天再随我一起去唐家拜访,暂时安分点,多讲究礼数。”
双姐儿抱住苏灿灿的胳膊,撒娇:“我和巧宝姐姐像亲姐妹一样,不输给一家人,我可以随时去找她,不需要顾忌礼数。”
苏灿灿捏一下闺女的鼻尖,与她的纯真眼睛对视,微笑道:“你想想,巧宝为什么没立马跑来找你?而是只派人送信来?”
“依我看,巧宝比你更知礼节。”
双姐儿嘟嘴巴,不服气,但整个人变得安静下来,没再闹腾出门。
苏灿灿自己内心深处,也巴不得早点去见赵宣宣,心想:宣宣回来了,如同在我和荣荣身边多个诸葛亮。
从年少成长起来的情谊,是最深的。
在这世上,让她和苏荣荣百分百信任的人,除了爹娘,还有赵宣宣。
— —
欧阳城消息灵通,当天就给赵家人送一堆礼物,比如赵宣宣爱看的新话本故事,唐风年感兴趣的官员花名册,巧宝喜欢的新武器,唐母喜欢的漂亮猫猫,另外还有一整只宰好的羊。
礼物派心腹之人送到了,但他本人暂时没露面,因为他如今的权势超过唐风年,太忙。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礼物和拜帖送来后不久,石师爷就趁机对唐风年说悄悄话:“听小道消息说,本朝有位公主愿意以庶民身份嫁给城公子。”
唐风年稍显吃惊,微笑道:“虎父无犬子,他是少年英雄,见怪不怪。”
石师爷点头赞同,笑道:“如果所有公主都以庶民身份嫁如意郎君,对国库而言,绝对是好事。”
“不过,这话如果说出去,恐怕有重男轻女之嫌疑。毕竟,皇家的儿女都尊贵无比。”
他虽然没正式做过官,顶多做过师爷,但平生最爱琢磨的领域就是朝廷。
唐风年与他有共同语言。
晚上,他们用欧阳城送来的羊肉做火锅,然后秉烛夜谈。
— —
回来的第二天,才是最热闹的。
家里大摆筵席,招待亲朋好友。
唐风年忙着去朝廷述职,所以家里的热闹全靠赵宣宣张罗。
苏母是来得最早的宾客之一,比过年、过生辰更高兴,笑道:“宣宣,你爹娘怎么还没到?”
赵宣宣说:“我也琢磨这事,估计是因为途中下雪,道路有些阻碍。”
“风年特意派护卫从京城出发,去迎他们,争取早点回来团聚。”
苏母作为新帝的亲外婆,如今受到的礼遇比以前更多,被安排坐在最好的位置。
唐母得到欧阳城送来的漂亮新猫猫,玩猫玩得不亦乐乎,不参与聊天。
至于男客那边,由石师爷帮忙招呼,也其乐融融。
孩子们则被巧宝带去室内练武场比武,不论男娃女娃,个个跃跃欲试,巧宝自己则是当裁判。
女帮工们负责送茶水、送点心,私下里聊天:“哎哟!好久没见这样的热闹。”
另一个帮工笑道:“练武场那边,像选武状元似的。”
又有一人说:“咱们忙前忙后,仔仔细细,千万别出错。等宾客散了,夫人肯定犒赏我们。”
有“犒赏”的奔头,众人红光满面,干活起劲。
过了一会儿,突然有几个太监登门,送来苏太后给赵宣宣和巧宝的赏赐,而且还带来苏太后的口谕,邀请赵宣宣和巧宝明日进宫叙旧。
赵宣宣用银子打赏太监,目送他们离开,然后喜忧参半。
喜的是——苏荣荣算自己的大靠山。
忧的是——听苏灿灿说,皇后人选还没有着落,自家小闺女千万别跟选后、选妃沾上关系。
苏太后的赏赐除了金玉珍珠、名贵布匹,还有冬日市面上很少见的鲜果。
赵宣宣大大方方,把这些鲜果都用来招待宾客。
郭湘乔尝一尝皇家果子,满嘴香甜,笑问:“宣宣,你为啥还不老?是不是因为天天没烦恼?”
赵宣宣用手绢掩嘴笑,说:“你也不老,灿灿照样如同朝阳,晨晨如同四季常青的树……所以,这话千万别传出去,否则别人添油加醋,估计要误会哪里冒出一群妖怪来了。”
她不说一只妖怪,而说一群妖怪,在座的都是不老的妖怪。
一群女宾客,个个笑得合不拢嘴,甚至东倒西歪。唯独郭湘乔怀有一些特殊的心事,所以一边吃果,一边笑得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