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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正刻,摘星楼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巨大的鲸油蜡烛插满金烛台,将每一寸空间都照得纤毫毕现。楼内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汴京城内有头有脸的富商巨贾,穿着绫罗绸缎,腆着肚子,彼此拱手寒暄,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算计;自命清高的文人墨客,摇着折扇,高谈阔论,目光却不时瞟向高台;更有一些奇装异服、神情倨傲的江湖术士、异人方士,或手持罗盘,或身背桃木剑,或捧着古怪的法器,混杂在人群之中,试图引起注意。所有人的目光,无论带着何种心思,此刻都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聚焦在中央那座铺着猩红波斯地毯的高台之上。

高台之上,气氛肃穆。威严的“万老爷”玄霄仙尊端坐主位紫檀太师椅,面色沉凝如水,目光缓缓扫过台下众生,带着一种俯瞰蝼蚁的漠然。他身旁的“万夫人”,显然还未从眉梢黑痣的打击中完全恢复,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只手几次三番下意识地想要抬起来去遮掩那“瑕疵”,又被“万老爷”一个眼神冷冷地制止,只好强自按捺,努力维持着端庄的姿态,只是那微微抽搐的嘴角暴露了她内心的烦躁。那位“国色天香”却偏偏带着一颗醒目黑痣的“万小姐”太白金星,则低垂着头,一方轻薄的面纱覆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羞带怯”、实则满是紧张惶恐的眼眸,身体微微发颤,努力扮演着待字闺中的娇羞。

管家“赵魁”,捧着一个华贵的紫檀木托盘,昂首阔步走到高台最前方。他身形魁梧,声如洪钟,一开口便将满楼的嘈杂瞬间压了下去:“诸位!静一静!”声浪滚滚,震得离得近的人耳膜嗡嗡作响。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屏息凝神。

“今日!”赵魁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我家老爷设此盛会,广邀汴京才俊,不为攀附,不为炫耀,只为觅得一位真正的有缘之人!”他顿了顿,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规矩,简单至极!”他猛地提高声调,如同惊雷炸响,“谁能让我万家祖传的这尊‘聚宝金蟾’——当场!就在诸位眼前!‘吐’出宝物来!谁!”他大手一挥,指向旁边垂首的“万小姐”,“便是我万家的乘龙快婿!而此尊能‘下金蛋’的金蟾宝,亦为嫁妆,一并奉上!”话音落下,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台下瞬间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和议论!

赵魁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不再多言,猛地抬手,一把掀开了紫檀托盘上覆盖的那块大红绸布!

“嗡——!!!”

万化金蟾现世的刹那,整个摘星楼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凡尘俗世中硬生生剥离出来,投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异度空间!时间,在这一刻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所有人的动作、表情、甚至飘散的檀香,都定格了一瞬!

紧接着,那尊不过三寸高的金蟾,周身骤然爆发出柔和却无比夺目的七彩霞光!霞光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活物般流淌、旋转!光芒之中,隐隐有金莲虚影凭空绽放,片片花瓣舒展,洒落点点金辉;有甘露仙泉的虚影凭空涌现,甘霖飘洒,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异香!一股难以言喻的、直抵灵魂最深处的“富足”、“圆满”、“心想事成”的诱惑气息,如同实质的温暖潮汐,瞬间席卷全场,淹没了每一个人的感官!

“啊!神物!当真是神物降世啊!”

“宝光!宝光冲霄!闻所未闻!”

“仙家至宝!万家……万家果然深不可测!”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无数双眼睛瞬间变得赤红,充满了最原始的贪婪与灼热的渴望!呼吸变得粗重,理智在宝光的诱惑下节节败退。有人开始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试图以秘法沟通金蟾;有人慌忙从怀中掏出罗盘、符箓、玉瓶等各式各样的古怪法器,对着金蟾比比划划;更有甚者,被那圆满富足的气息冲击得心神失守,竟当场跪拜下来,口中胡乱祈祷着,仿佛在叩拜一尊真正的神只。

在这狂热的人群边缘,吴二穿着一身临时在成衣铺赊账买来、明显不太合体的靛蓝色绸布长衫,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显得格外局促和寒酸。他并非被那面纱覆面的“万小姐”吸引,他的目光,如同最饥饿的鹰隼发现了猎物,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定在高台紫檀托盘上那尊光华万丈的万化金蟾之上!

当金蟾宝光绽放、异象纷呈的瞬间,他怀中紧贴着胸口的那枚残缺铜钱,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那个微小的篆体“贪”字,仿佛活了过来,发出滚烫的脉动!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如同万古饕餮凶兽苏醒般的强烈渴望,瞬间吞噬了他残存的所有理智!这渴望超越了对财富的贪婪,更超越了凡俗对美色的欲念,那是一种烙印在生命本源深处、对某种至高“存在”的占有本能!一种饥饿了千万年、濒临疯狂的凶兽终于看到了绝世珍馐的疯狂!

他的双眼,在七彩宝光的映照下,瞬间变得幽深无比,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缓缓旋转的黑色漩涡,要将那金蟾连同它所代表的一切都吞噬进去!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金蟾口中那个原本缓缓旋转、深邃莫测的黑金色漩涡,毫无征兆地猛然加速!转速瞬间提升了十倍、百倍!一道凝练如实质、璀璨夺目的七彩霞光,如同开闸的洪流,轰然从中喷薄而出!

这道光并非攻击,也并非真正的宝物。它如同拥有生命般,在喷出的瞬间便化作一片迷离变幻、光怪陆离的七彩烟雾,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精准无比地、如同灵蛇般缠绕而上,瞬间将台下边缘的吴二彻底笼罩其中!

幻境降临!

吴二眼前景象骤然扭曲、破碎!喧嚣鼎沸的摘星楼、金碧辉煌的装饰、狂热的人群……瞬间如同被水洗去的墨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金色海洋!金山!纯粹由金砖、金锭、金元宝堆砌而成的巍峨金山!一座连着一座,连绵起伏,直插云霄!黄金的光芒刺眼夺目,几乎要灼瞎他的双眼!脚下,是流淌的琼浆玉液,散发着醉人的异香,汇成奔腾的河流,河水中翻滚着鸽卵大小的珍珠、拳头大的宝石!空气中弥漫着甜腻到极致的香气。

无数身披薄如蝉翼的轻纱、身姿曼妙绝伦、容颜倾国倾城的仙女,从金山玉河之间袅袅娜娜地走出,她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眼波流转间带着勾魂摄魄的魔力。她们围拢过来,柔软无骨的玉臂缠绕上他的脖颈,温热的吐息带着兰麝芬芳拂过他的耳畔,朱唇轻启,发出令人骨头酥软的娇吟:

“郎君……来呀……”

“这些都是你的……只要你愿意……”

吴二的心跳如擂鼓!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眼前这唾手可得的、超越凡人想象的极致财富与美色,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防。这泼天的富贵,这绝色的温柔乡,怕是连皇帝老儿都没有!他脑中只剩下一个狂热的念头:点头!快点头!这些都是我的!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对着虚空中那无形的存在,几乎是嘶吼出来:“愿意!我愿意!求金蟾显灵!”话音落下的刹那,他手中那尊万化金蟾猛地一沉,仿佛活了过来!蟾口处那深邃旋转的黑金色漩涡骤然加速,发出低沉而贪婪的嗡鸣!一道刺目的金光自蟾口喷薄而出,并非直射天际,而是带着沉甸甸的质感,在吴二脚边“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那是一枚足有拳头大小、澄澈无瑕、流转着七彩霞光的金元宝!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散发着令人灵魂颤栗的财富气息!

吴二贪婪地盯着那金元宝,呼吸粗重,声音因激动和贪婪而颤抖,却异常洪亮:“万老爷!万夫人!小生吴二!愿入赘万家!这金蟾吐宝,显灵了!!小姐和宝蟾,我都要了!”他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志得意满的笑容,仿佛已经将整个世界的财富和美人都拥入怀中。

静!死一般的寂静!

台下众人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有怒骂,有嘲笑,有嫉妒。

台上,“万老爷”的脸色瞬间阴沉如铁,威严的目光中充满了冰冷的失望。“万夫人”更是气得浑身发抖,珠翠乱颤,指着吴二的手指直哆嗦:“你…你…无耻之徒!粗鄙!下流!”她精心设计的几轮考验(本打算让金蟾吐出些小宝物试探其定力),竟被这莽夫如此粗鲁地直接跳过!

“赵魁”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但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错愕”和“愤怒”。

太白金星所化的“万小姐”更是吓得花容失色(本色出演),手足无措。

就在吴二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尊温润又蕴含着恐怖能量的万化金蟾的瞬间——

哗!

如同肥皂泡破裂,又似海市蜃楼消散。高台上的“万老爷”、“万夫人”、“万小姐”、“赵管家”,连同那奢华无比的摘星楼内景,以及台下所有看热闹的人群,包括枚闪闪发光的金元宝,都在同一时间,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抹去,瞬间化为点点流光,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吴二一个人,突兀地站在空旷冷清的摘星楼顶层,怀中空空如也,只有那尊触手冰凉、光华流转的万化金蟾,真实无比地躺在他刚刚伸出的手掌中。

虚空中,一个气急败坏、带着浓浓恨铁不成钢意味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回荡,震得整个摘星楼簌簌落灰:“道心污浊,贪财好色!可有那位万分之一的澄澈!朽木!朽木不可雕也!”

声音袅袅散去,只余下死寂和吴二手中那尊沉甸甸、冰凉凉的万化金蟾。

吴二仿佛浑然未觉,双眼死死盯着金蟾口中那深邃旋转的黑金色漩涡,贪婪的光芒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而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护食般的低吼:“我的……是我的了!”他猛地将金蟾紧紧抱在怀里,粗糙的大手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仿佛抱住了整个世界,抱住了他挣脱苦海、一步登天的唯一阶梯!

他踉跄着冲出已空无一人的摘星楼,冲入汴京繁华依旧的夜色。灯火璀璨,人声鼎沸,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也与他怀中之物无关。他像一头怀揣绝世珍宝的惊兽,在街巷阴影中穿行,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投来目光的路人,直到一头扎进城南最肮脏混乱、鱼龙混杂的“泥鳅巷”,寻了一间最不起眼、散发着霉味和劣酒气的破落小客栈,用身上仅有的几个铜板,租下了一个仅能容身的逼仄房间。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插上粗劣的木栓。吴二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土墙,滑坐到地上。黑暗中,只有金蟾周身流淌的微弱七彩霞光,映亮了他因兴奋和紧张而扭曲的脸庞。

“宝…宝贝…”他声音干涩,带着神经质的颤抖,对着金蟾低语,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吐…给我吐点金子…不,银子也行!先…先让我吃顿饱饭…”

这念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怀中金蟾微微一震,那深邃的黑金色漩涡旋转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丝。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暖流,顺着金蟾冰凉的躯体,悄然注入吴二紧贴的手掌,瞬间流遍全身!

“嗡!”

并非实质的声响,而是灵魂深处传来的震颤!吴二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瞬间充盈了四肢百骸,比饱餐十顿山珍海味还要熨帖!腹中那折磨了他数日的饥饿感,竟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体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疲惫一扫而空,连白日里被监工鞭笞留下的火辣辣伤痕,痛楚也大为减轻!

“神了!真神了!”吴二狂喜,几乎要跳起来。他死死盯着金蟾,眼中贪婪更甚,“光…光吃饱不够!我要钱!要银子!要金子!要能花出去的钱!”

这一次,金蟾口中的漩涡旋转得更加明显。只听“叮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小屋里格外清晰。一枚成色十足、在黑暗中闪烁着诱人光泽的银锭,竟凭空从漩涡中掉了出来,落在吴二面前的泥地上!

吴二猛地扑上去,一把抓起那枚还带着金蟾口中奇异温润感的银锭,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却烧得他心头发烫!他贪婪地用牙咬了咬,留下清晰的齿痕——是真的!足色纹银!

饥饿的满足,银锭的实感,如同最猛烈的春药,彻底点燃了吴二心中名为“贪婪”的荒原。他再无所顾忌,抱着金蟾,如同抱着一个予取予求的神只,开始了疯狂的索取。

“我要锦衣!华服!绫罗绸缎!”——片刻后,一身崭新的、合体的、散发着淡淡熏香气息的宝蓝色杭绸长衫,便出现在他手中。 “我要美食!山珍海味!琼浆玉液!”——面前破旧的矮几上,瞬间摆满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珍馐:整只的烤乳猪金黄酥脆,晶莹剔透的鱼脍薄如蝉翼,琥珀色的美酒在玉壶中荡漾…… “我要大宅!奴仆成群!比摘星楼还要豪奢!”——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财富,如同决堤的洪水,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瞬间将曾经的码头苦力吴二彻底淹没。

仅仅月余,“吴大官人”的名号,便如同平地惊雷,响彻了整个汴京城。

他以令人咋舌的巨资,买下了紧邻运河、占地数十亩的前朝亲王府邸。府邸被推倒重建,新的“吴府”拔地而起,其豪奢程度,远超昔日的摘星楼。整根的金丝楠木做梁柱,来自昆仑山巅的雪白玉石铺地,琉璃瓦在阳光下流淌着七彩光晕。东海明珠被毫不吝啬地镶嵌在廊柱上充当照明,每一颗都价值连城。从江南搜罗来的奇花异草,在巨大的暖房中争奇斗艳,四季如春。府中仆役如云,从管家、账房到粗使丫鬟、护院家丁,无不衣饰光鲜,训练有素。吴二出行,必定是八抬大轿,前后簇拥,鸣锣开道,排场之大,连当朝一品大员都自愧弗如。

他的“娶妻纳妾”更是轰动全城。曾经遥不可及的汴京花魁柳依依,被他以十斛明珠的聘礼纳入府中,成为正室夫人。紧接着,又有数位出身名门、容貌才情俱佳的闺秀,或迫于家族压力,或为滔天富贵所诱,相继成为他的侧室。娇妻美妾,环肥燕瘦,莺声燕语,夜夜笙歌。吴府内宅,成了名副其实的温柔乡、销金窟。

吴二彻底沉沦了。

他不再是那个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为几个铜板挣扎求生的吴二。他穿着价比黄金的蜀锦苏绣,手指上戴着鸽卵大小的宝石戒指,连束发的簪子都是整块羊脂白玉雕成。他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身便有数十道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龙肝凤髓成了家常便饭,窖藏百年的琼浆玉液被他用来漱口。他沉迷于感官的极致享乐,府中豢养着从西域重金购来的胡姬舞娘,舞姿妖娆,媚骨天成;搜罗着天下奇珍,只为博美人一笑。

财富带来的权势,更让他膨胀到了极点。他成了汴京商会的魁首,一言可断无数商贾生计。他囤积居奇,操控米粮布匹价格,无数小商贩因此破产跳河。他勾结官府,贿赂权贵,打通关节,凡有敢与他作对的竞争对手,无不莫名其妙地家道中落,或卷入官司,或遭遇横祸。他行事越发肆无忌惮,视人命如草芥,视规则如无物。汴京城里,吴大官人的名号,渐渐带上了令人畏惧的煞气。

夜深人静,醉眼朦胧之际,吴二偶尔会摩挲着温润的万化金蟾。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金蟾腹中那三道深藏的、如同冰线般阴寒的玄武煞气,正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随着金蟾每一次“吐宝”带来的力量反馈,悄无声息地融入他的血脉,侵蚀着他的神魂。这煞气让他性情越发暴戾乖张,稍有不顺便雷霆震怒,动辄打杀仆役;让他对财富的贪欲永无止境,再多的金山银海也难以填满内心的空洞;更让他对万化金蟾的依赖达到了病态的程度,仿佛离了它,瞬间便会失去一切,打回原形。

一丝极淡的不安,偶尔会像水底的暗流,在他沉醉的间隙浮上心头。但那不安转瞬即逝,立刻被更汹涌的贪婪和“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狂妄念头所淹没。那枚曾带来刺痛警示的残缺铜钱,早已被他丢弃在库房某个积满灰尘的角落。摘星楼那场离奇的招婿,眉梢有痣的“万小姐”,仙尊的斥骂,都成了遥远模糊、荒诞不羁的梦呓,被刻意遗忘在记忆的尘埃里。

二十载春秋,在泼天富贵与无尽享乐中飞逝。

吴府如一头盘踞在汴京膏腴之地的饕餮巨兽,昼夜不息地吞吐着金钱与奢靡。府邸深处,暖阁如春,四角巨大的兽首铜炉吐纳着沉水香的氤氲,驱散了初冬的微寒。吴二斜倚在铺着整张雪豹皮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万化金蟾冰冷光滑的脊背。那金蟾口衔的黑金色漩涡,似乎比往日旋转得更快了些,隐隐有细微的嗡鸣,像某种渴血的低语。

“老爷,”老管家吴福的声音在珠帘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夏姨娘…又在‘百草园’里熬煮汤药了,说是给几个染了风寒的小丫头…那药味,都飘到前厅了。”

吴二眼皮都没抬,嘴角却勾起一丝无奈又宠溺的弧度。夏琪,这个他半年前无意间从京郊一座快要荒废的药王庙旁“捡”回来的女子,是他这万紫千红后院里,最独特的一抹亮色。彼时她正挽着袖子,蹲在泥地里为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施药,脸上沾了泥点,鬓角汗湿,却笑得像雨后初晴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那一刻,阅尽人间美色的吴二,竟被那纯粹的、带着药草清香的活力狠狠撞了一下心扉。

他几乎是强抢般地将她带回了府。金银珠翠流水般捧到她面前,她却只挑了几支素银簪子;绫罗绸缎堆满了屋子,她依旧偏爱那身洗得发白的淡青色粗布衣裙。她将吴韵赏赐给她那个最华丽、最靠近主院的“栖霞苑”,硬生生改造成了“百草园”——名贵的花木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她从各处寻来的寻常草药:车前草、鱼腥草、金银花……角落里甚至搭起了小小的药灶,整日里烟火缭绕,药香弥漫,与这金雕玉砌的府邸格格不入。

“随她吧,”吴二懒懒道,手指在金蟾背上划了个圈,“闻惯了山珍海味的腻味,这药气,倒也算清冽醒脑。”

帘子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掀开,夏琪走了进来。她未施粉黛,乌发松松挽着,只用一根木簪固定,身上还是那件洗得泛白的青布裙,腰间系着一个鼓囊囊的粗布小袋,散发出混合的药草气息。然而,就是这般朴素,却掩不住她天生的丽质。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如溪水洗过的黑曜石,此刻却笼着一层薄薄的忧色。

“老爷,”她声音清脆,带着一丝急切,“我今日去城南给王婆子送些驱寒药,回来时…运河边上,多了好多好多人…拖家带口的,个个面黄肌瘦,好些孩子冻得直哭…听说北边遭了百年难遇的大旱,又闹蝗灾,颗粒无收,他们…他们是逃难来的!”

她走到榻边,自然地拿起小锤为吴二轻轻敲打有些浮肿的腿,动作轻柔,语气却越来越沉重:“我带的几包干粮,瞬间就没了…看着那些饿得眼睛发绿的孩子,心里跟刀绞似的。老爷,”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直直望向吴二,带着恳求的光,“府里粮仓不是堆满了陈米新粮吗?运河码头咱们家的仓库,更是满得要溢出来!您…能不能开仓放点粮?设几个粥棚?救救那些可怜人?”

暖阁里瞬间静了下来。炉火噼啪声,金蟾腹中细微的嗡鸣声,都清晰可闻。

吴二脸上的慵懒笑意凝固了,慢慢沉了下去。他摩挲金蟾的手指微微一顿,一股冰冷的、带着贪婪本能的意念,如同毒蛇般从金蟾腹中那三道深藏的玄武煞气里渗出,顺着指尖悄然爬上心头。

“琪儿,”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你心善,我知道。可这天下,受苦的人多了去了,你救得过来吗?咱们家的粮,那也是真金白银买来的,是压仓的资本!眼下这光景,粮价一天一个样,正是囤积居奇、大赚一笔的时候!开仓放粮?那得亏多少银子?那些泥腿子,饿急了自然会想办法,汴京城这么大,总能找口吃的。”

他伸手想揽住夏琪的肩,却被她轻轻避开。

“银子?又是银子!”夏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失望,她猛地站起身,眼中那恳求的光被一种近乎悲愤的情绪取代,“老爷!那是人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您看看您身上穿的,这屋子里摆的,哪一样不是金山银海堆出来的?您指头缝里漏一点,就能救活多少人!您…您难道忘了当年在码头扛包,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日子了吗?”

“闭嘴!”吴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骤然暴怒!一股阴冷暴戾的气息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上腾起,暖阁里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夏琪那句“码头扛包”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刻意遗忘的、深埋在金玉之下的卑微过往!那是他最不愿触碰的耻辱印记!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他低吼道,因酒色而浮肿的脸涨得通红,眼中是被冒犯的狂怒和贪婪被质疑的凶戾,“我吴二能有今天,是我有本事!是我抓住了机缘!那些贱民的死活,与我何干?你懂什么经营之道?妇人之仁!给我滚回你的百草园去!再敢提开仓放粮,休怪我不念情分!”他怀中的金蟾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暴怒,那黑金色漩涡旋转骤然加快,发出急促的嗡鸣,一股更阴寒的煞气丝丝缕缕溢出。

夏琪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她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被贪婪彻底扭曲的男人,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那双曾让她觉得深不见底、偶尔流露出复杂情绪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被金玉和欲望填满的浑浊。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药囊里的草药气息,此刻闻起来也带着绝望的苦涩。

她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吴二一眼。那眼神里,有震惊,有失望,有痛楚,最后沉淀为一片冰冷的死寂,比任何言语的控诉都更锋利。她猛地转身,淡青色的衣袂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掀开珠帘,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珠帘在她身后激烈地碰撞、摇曳,发出哗啦啦的碎响,如同心碎的声音。

“反了!反了!”吴二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手边一个价值不菲的翡翠把件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给我看住她!不许她再出府门一步!”

寒风如刀,卷着尘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绝望与腐朽的气息,刮过汴京日渐萧条的街道。运河的水位似乎也低了,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的不再是往日的商船货物,而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破败船只和木筏。船上挤满了人,像沙丁鱼罐头,一张张麻木、枯槁的脸,眼神空洞地望着岸边那座依旧繁华、却对他们紧闭大门的都城。

夏琪离开吴府的第三天。吴二最初暴怒之后,是强烈的不安和一种被忤逆的烦躁。暖阁里没了那带着药草清香的忙碌身影,没了她清脆的嗓音和偶尔大胆的顶撞,只剩下死气沉沉的奢华和怀中金蟾那愈发刺耳的贪婪嗡鸣。他暴躁地处置了几个办事不力的仆人,砸碎了更多珍玩,试图用更烈的酒、更妖娆的舞姬来填补那股莫名的空虚,却发现一切都索然无味。

“夏姨娘呢?还没找回来?”吴二阴沉着脸,问着跪在下面的护院头领。他眼窝深陷,布满血丝,连日来的焦躁和酗酒让他看起来更加憔悴不堪。

“回…回老爷,”护院头领声音发颤,“小的们找遍了城里所有药铺医馆,连城隍庙、土地祠都搜了…都没见着夏姨娘踪影…有人说…有人说看见一个穿青衣的女子,往…往南城外灾民聚集的地方去了…”

“灾民聚集地?”吴二心头猛地一跳,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攫住了他,比生意场上任何一次危机都更让他心悸。那个地方…是真正的修罗场!瘟疫、饥饿、混乱…她一个弱女子跑那里去做什么?送死吗?

“备轿!不,备马!”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把抓起桌上的万化金蟾塞入怀中,那冰冷坚硬的触感此刻却无法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像一块寒冰,贴着他的心脏。

当吴二骑着高头大马,在几名彪悍家丁的簇拥下,冲出汴京高耸的城门时,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尸体的腐臭、排泄物的恶臭、伤口溃烂的脓腥味、焚烧秽物的焦糊味,以及无数绝望生灵散发出的死亡气息混合而成的,人间地狱的味道。

眼前的景象,让早已见惯“大场面”的吴二也倒抽一口冷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目光所及,是黑压压、无边无际的人头。衣衫褴褛,形销骨立,如同被飓风摧残过的芦苇丛,密密麻麻地铺满了运河沿岸的每一寸空地。枯黄的草地上,泥泞的洼地里,到处是蜷缩的人影。呻吟声、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声、垂死者有气无力的喘息声,汇成一片绝望的海洋。几处简陋的草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气息奄奄的病人,苍蝇嗡嗡地盘旋其上。远处,几缕黑烟升腾,是在焚烧尸体。

吴二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他下意识地勒紧缰绳,昂贵的坐骑不安地打着响鼻。家丁们更是脸色煞白,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这里,与他府中的金玉满堂、暖香软玉,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是活生生的阿鼻地狱。

就在这片绝望的灰色调中,一抹极其微弱的亮色,如同寒夜里摇曳的烛火,猛地撞入了他的视线。

不远处,靠近运河边一处稍微干燥些的空地上,用几根歪斜的竹竿和破旧的草席,勉强搭起了一个小小的、四面透风的棚子。棚子前,排着一条长长的、沉默的队伍,大多是抱着孩子的妇人和白发苍苍的老人。棚子中央,一个淡青色的身影,正弯着腰,专注地忙碌着。

是夏琪!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裙,此刻沾满了泥点、污渍,甚至还有几块深褐色的、疑似干涸血渍的痕迹。她的头发有些散乱,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苍白的额角。她瘦了,脸颊微微凹陷,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因缺水而干裂起皮。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憔悴不堪的身影,她的脸上,却焕发着一种吴二从未见过的神采!那是一种超越了疲惫、超越了困苦的光芒。她动作麻利地从腰间那个粗布药袋里抓出草药,塞进一个豁了口的陶罐里,又小心地从旁边一个冒着热气的小铁锅里舀出滚水冲入。她一边快速搅拌着,一边抬起头,用那双依旧清澈、此刻却盛满了温柔与坚定的眸子,看向排队的灾民。

“大娘,别急,药马上就好,先给孩子喝点温水润润。”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穿透了周围的嘈杂与死寂。她将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苦涩药香的汤药递给一个抱着婴儿的老妇人。那老妇人颤抖着接过,浑浊的老泪瞬间滚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深深弯下腰去。

“小妹妹,不怕,把手伸出来,姐姐给你涂点药,很快就不痒了。”她又蹲下身,用一块干净的布蘸着另一种药膏,小心翼翼地为一个小女孩手臂上溃烂的冻疮涂抹。小女孩疼得瑟缩了一下,却没有哭,只是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信赖地望着夏琪。涂完药,夏琪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硬的饼子,悄悄塞进小女孩手里。小女孩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如同两颗被点亮的星辰,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半块饼,脸上绽放出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喜,那是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时迸发的、最原始也最动人的希望之光!

吴二骑在马上,像一尊僵硬的泥塑。所有的喧嚣、恶臭、悲惨,仿佛都在这一刻离他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在简陋草棚下忙碌的淡青色身影,她脸上的那种光芒,以及灾民们望向她时,眼中那几乎要将人灼伤的、饱含着无限感激与卑微希望的眼神!

那光芒,纯粹、炽热,带着泥土与药草的芬芳,带着一种近乎于“道”的慈悲力量。 那眼神,卑微、虔诚,汇聚成一股无声却磅礴的洪流。 它们交织在一起,如同两道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向他被金玉包裹、被贪婪侵蚀了二十年的心脏!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灵魂深处轰然碎裂!是那层由金山银海、权势欲望、暴戾冷漠浇筑而成的、坚不可摧的冰冷外壳!

怀中的万化金蟾猛地剧烈震动起来!不再是往日贪婪的嗡鸣,而是一种痛苦的、尖锐的震颤!那三道深藏腹中、与他神魂早已交融的玄武煞气,如同被投入沸油的雪蛇,发出“嗤嗤”的、令人牙酸的消融声!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席卷吴韵全身,那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灵魂被撕裂、被灼烧的痛楚!二十年来被煞气浸染的贪婪、暴戾、自私、冷漠……无数阴暗的念头如同潮水般涌起,疯狂地尖叫、拉扯,试图将他拖回那个冰冷腐朽的深渊!

“不——!”

吴二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夹杂着痛苦与决绝的嘶吼!他猛地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沉重的身躯砸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昂贵的锦袍瞬间污秽不堪。他挣扎着,双手死死按住怀中疯狂跳动的金蟾,十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望向草棚下的夏琪,望向她脸上那温暖的光芒,望向灾民眼中那卑微的希望。那光芒,那希望,此刻成了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成了他溺毙前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一股更庞大、更汹涌、更决绝的情绪,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他被撕裂的心口轰然爆发!那不是精打细算的施舍,不是沽名钓誉的伪善,而是源于生命最本能的冲动——砸碎!砸碎这金玉的枷锁!填满!填满那被贪婪蚀空的虚无!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徒劳!哪怕只是为了平息那几乎将他灵魂烧成灰烬的剧痛和那让他无地自容的强烈羞耻!

“开仓!!!”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的痛苦、悔恨、决绝,都灌注在这两个字中,嘶吼出声!声音嘶哑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毁天灭地般的疯狂意志,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吴福!!”他猛地转向早已吓傻、匆匆下马奔过来的老管家,双目赤红如血,“你聋了吗?!开仓!开我吴府所有粮仓!运河码头所有货仓!一粒米!一粒盐!都不许留!”

“所有囤积的药材!布匹!棉花!全部!立刻!给我拉出来!堆到这里来!”

“还有!”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尊剧烈震颤、金光乱闪的万化金蟾,高高举起!金蟾通体流转的七彩霞光此刻完全被一种狂暴的、燃烧般的赤金光芒所取代!那光芒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炽热和悲壮! “用它!给我换!换粮食!换药材!换一切能救命的东西!我要这运河两岸!立起粥棚!竖起医馆!我要这该死的运河!再也看不到浮尸!”

万化金蟾在他手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啸!那三道玄武煞气在吴韵这倾尽所有、近乎自毁般的“舍”意冲击下,如同被投入炼狱熔炉,发出凄厉的哀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扭曲、最终“噗”的一声轻响,彻底化为三缕黑烟,在金蟾狂暴的赤金光芒中烟消云散!

束缚尽去! 金蟾口衔的黑金色漩涡,瞬间膨胀、旋转至极限,如同打开了一道通往异度空间的门户!

“轰隆隆——!”

不再是金银珠宝的叮当脆响,而是山崩地裂般的轰鸣!黄澄澄的粟米、饱满的麦粒、雪白的大米,如同决堤的金色洪流,从漩涡中喷涌而出,瞬间在肮脏的泥地上堆起一座不断增长的小山!紧接着,是成捆成捆、散发着浓郁生命气息的草药!甘草、柴胡、黄芪、板蓝根……如同绿色的浪潮紧随其后!厚实的棉布、麻布,雪白的棉花,如同云朵般倾泻而下!更有成堆的粗盐、一篓篓风干的肉脯、一罐罐清亮的菜油……源源不断!无穷无尽!仿佛要将这整片绝望的土地彻底淹没!

吴府的仆役们早已被这神迹般的景象和老爷疯狂的指令惊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执行命令。巨大的府库铁门被撞开,囤积了数十年的粮食如同江河般涌出,汇入金蟾喷吐的洪流。车马嘶鸣,人声鼎沸,无数装满粮食、布匹、药材的车辆,如同一条条生命的巨龙,从汴京城门冲出,涌向这片绝望之地。

吴二瘫坐在冰冷的泥地里,怀里抱着那尊光华内敛、温润如玉、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的金蟾。他浑身沾满污泥,昂贵的锦袍被扯破,头发散乱,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泥土,狼狈不堪。他看着眼前如同神迹降临般的景象:巨大的粥锅被迅速支起,雪白的大米翻滚着,散发出足以令灵魂颤栗的浓烈米香;草药在临时搭起的土灶上咕嘟作响,苦涩的气息弥漫开来,却成了最动人的生机;崭新的棉布被分发,裹住瑟瑟发抖的老人和孩子……

灾民们麻木绝望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的呆滞,随即,那沉寂如死水的眼中,一点一点,如同被春风唤醒的种子,艰难地、不可遏制地迸发出微弱却真实的光芒。那是泪水,是呜咽,是终于不再压抑的、对生的渴望!

吴二看着这一切,听着那渐渐汇聚成一片的、压抑的哭泣和感激的低语。一股暖流,前所未有的、纯净而浩大的暖流,从怀中那仿佛重获新生的金蟾中流淌出来,瞬间包裹了他被撕裂的灵魂。那暖流温和地冲刷着六十年积攒的污垢,抚平着贪婪暴戾留下的伤痕,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涅盘般的平静和解脱。

他挣扎着抬起头,目光穿过忙碌的人群,再次投向那个小小的草棚。

夏琪也看到了这惊天动地的变化。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站在那里,沾满污渍的脸庞上,泪水无声地滑落,冲开道道泥痕。她的眼神,穿越混乱的人流,与吴二狼狈不堪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没有责备,没有怨恨。那眼中,只有一种同样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以及一种终于尘埃落定的、深沉的悲悯。她对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嘴角,努力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水,猛地淹没了吴二。二十年的酒色侵蚀,骤然散尽家财的心力交瘁,灵魂撕裂的痛苦余波,如同无数根绷紧的弦,在这一刻齐齐断裂。他眼前一黑,口中喷出一口淤积多年的、带着浓重酒气和腐朽气息的黑血,沉重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古树,轰然倒向冰冷的大地。怀中那尊光华内敛的金蟾,轻轻滚落在他沾满血污的泥手旁,温润的玉质表面,仿佛沾染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悲悯的湿痕。

“老爷——!”老管家吴福凄厉的嘶喊划破混乱。

“吴大官人!”夏琪的惊呼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她拨开呆滞的人群,不顾一切地扑跪到吴二身边。手指颤抖着探向他的颈侧,那微弱的、时断时续的脉搏,如同风中残烛,让她心头猛地一沉。她迅速翻开吴二的眼睑,瞳孔已有散大的迹象,口鼻间气息微弱,带着浓重的浊气。这是脏腑衰败、气血枯竭、急怒攻心导致的厥脱之症!二十载酒色侵蚀掏空了根基,骤然间倾尽所有的心力巨耗和灵魂层面的剧烈冲突,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这具早已被贪婪蛀空的躯壳。

“快!帮我抬到棚子里!避风!”夏琪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几个反应过来的灾民壮着胆子,七手八脚地将吴二沉重的身体抬起,小心地挪进那四面透风的简陋草棚。

夏琪飞快地解开吴二沾满血污的锦袍前襟,露出肥硕苍白、布满紫红色血丝(蜘蛛痣)的胸膛。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从腰间那个从不离身的粗布药囊中,捻出三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指尖凝神,认穴极准,三针闪电般刺入吴韵胸前膻中、巨阙、关元三处大穴,针尾轻颤,发出细微的嗡鸣。这是吊命续气的“回阳三针”,以她仅存的内息强行催动吴二体内那微弱到几乎熄灭的生命之火。

“药!”她头也不抬,急声吩咐旁边帮忙的妇人,“把我刚熬的那罐‘参附回心汤’拿来!快!”

粥香药气在绝望的运河岸边弥漫,如同黑暗深渊中点燃的第一缕微光。巨大的粥锅前,排起了蜿蜒如龙的长队,灾民们捧着破碗陶罐,眼中那死寂的麻木终于被一种名为“希望”的微弱火苗取代。分发棉布、草药的临时点前,秩序在几个自发维持的青壮引导下,艰难地建立起来。夏琪带来的那些草药,连同吴韵以金蟾之力换出的磅礴物资,正一点点驱散死亡的阴霾。

然而,这勃勃的生机,却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汴京城内某些人的肺管子。

“反了!简直是反了天了!”汴京府衙内,通判王守仁将一份密报狠狠摔在红木书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他脸色铁青,小眼睛里闪烁着阴鸷的光,“吴二这个暴发户,他以为他是谁?开仓放粮,聚众施药?他这是要收买人心,图谋不轨!城外灾民已逾十万,若被他蛊惑煽动,冲击城门,这泼天的责任,谁担得起?!”

下首坐着几个面色同样难看的豪商,正是此前与吴二在揽月阁饮酒作乐的“好友”。其中一人,绸缎庄的刘员外,捻着山羊须,阴恻恻地道:“王大人息怒。吴二此举,坏的是规矩!他这一放粮,咱们囤积居奇的路子就被他彻底堵死了!米价布价应声而跌,库里的货眼看就要砸在手里!这损失,谁来赔?他吴韵散他的家财,凭什么断咱们的财路?”

“就是!”另一个盐商接口道,胖脸上肥肉抖动,“他手里那尊邪门的金蟾,喷金吐银,扰乱了市价,本就是妖物!如今又弄出这许多粮食药材,分明是妖法惑众!大人,此等妖人,祸乱纲常,动摇国本,若不速速铲除,后患无穷啊!”

“铲除?”王守仁三角眼一眯,寒光四射,“说得轻巧!他如今在城外,被数万灾民围着,如同拥兵自重!强攻?激起民变,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大人勿忧。”刘员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灾民所求,不过一口吃食。吴二倾其所有,又能支撑几日?他那金蟾再邪门,也总有极限!等他粮尽援绝,灾民由希望变作绝望,那才是真正的火药桶!届时,大人只需派兵弹压‘暴民’,将祸乱的罪名扣在吴二头上,再以‘赈灾不力、妖言惑众’为由将其拿下,名正言顺!他府中剩下的金山银山,还有那尊妖蟾……嘿嘿……”

王守仁眼中精光大盛,抚掌冷笑:“好!好一个驱虎吞狼,坐收渔利!刘员外高见!传令下去,紧闭四门,严防死守!再派一队精干衙役,混入灾民之中,伺机煽动,就说吴二放粮是假,拖延时间等朝廷大军镇压是真!给本官把水搅浑!另外,”他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盯紧吴府,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那府里的东西,都是证物,一件也不许少!”

运河边的混乱与生机交织,如同一场宏大而荒诞的戏剧。吴二躺在草棚冰冷的泥地上,身下只垫了薄薄一层干草。夏琪守在一旁,用破布蘸着温水,小心地擦拭他脸上、颈间的血污和泥垢。那三根银针依旧插在他胸口,针尾的颤动已微弱了许多。喂下去的“参附回心汤”,只能勉强吊住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他的脸色灰败如同金纸,嘴唇干裂发紫,身体却开始不自然地发热,汗水不断渗出,带着一股浓重的、如同烂苹果般的甜腻酸腐气息。

“夏姑娘…吴大官人他…”一个帮忙照看的妇人,看着吴韵越来越糟的状态,欲言又止,眼中满是忧虑。

夏琪抿紧苍白的嘴唇,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能做的,都已做了。吴二的脏腑如同被虫蛀空的朽木,根基尽毁。若非那金蟾最后反哺的一丝奇异暖流暂时护住了心脉,他早已当场毙命。如今那暖流也在飞速消散,回天乏术。她只是固执地守着,如同守着一盏随时会熄灭的残灯。

夜色,如同巨大的、吸饱了绝望的墨色幕布,沉沉笼罩下来。运河边的风更冷了,带着刺骨的湿寒。粥棚的火光在风中摇曳,映照着无数蜷缩在单薄衣物中瑟瑟发抖的身影。白日里那点微弱的希望,在漫长的寒冷和饥饿面前,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怎么粥越来越稀了?”

“棉布不够了!我家娃还光着膀子呢!”

“药呢?说好的治伤寒的药呢?”

“吴大官人是不是不行了?他倒了,谁还管咱们死活?”

“听说…听说城里的大官老爷们,要派兵来杀咱们这些‘暴民’了!”

压抑的议论声、不满的抱怨声、绝望的啜泣声,在寒冷的夜色中如同鬼魅般蔓延。几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芒,将“官府要镇压”、“吴二是骗子”、“粮食马上没了”的流言,如同毒种般悄然撒播。

草棚内,夏琪疲惫地靠在冰冷的竹竿上,连日来的心力交瘁让她几乎虚脱。她看着气息奄奄的吴二,又看看棚外那在寒风中摇曳、随时可能被黑暗吞没的点点火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突然,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静静躺在吴二手边的万化金蟾。那金蟾沾满了血污泥垢,在昏暗的光线下毫不起眼。然而,就在她目光触及的刹那,异变陡生!

金蟾那原本光华内敛、如同死物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颤!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到令人灵魂冻结的吸力,骤然从蟾口那深邃的黑金色漩涡中传出!

这股吸力并非针对实物,而是直接作用于生命本源!首当其冲的,便是离它最近的吴二!

“呃……”昏迷中的吴二猛地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闷哼!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他那原本就灰败的脸色瞬间变得如同死人般惨白!更恐怖的是,他裸露在外的皮肤——额头、脸颊、脖颈、手臂——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诡异地“塌陷”下去!仿佛皮下的血肉精华正被无形的力量疯狂抽离!一层黯淡的、如同生铁锈蚀般的诡异灰色,迅速蔓延覆盖了他的皮肤!

与此同时,金蟾那沾满污垢的表面,却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金光泽一闪而逝!那吸力贪婪地持续着,如同一个初生的、饥饿的魔鬼,开始尝试着将无形的触角,探向草棚内其他鲜活的生命——夏琪,以及那几个帮忙的妇人!

夏琪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穿透骨髓,灵魂都仿佛要被冻结抽离!她骇然低头,只见自己握着布巾的手指,指尖竟也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灰败!

“妖物!”夏琪瞬间明白了!万化金蟾!这根本不是赐福的道宝!它以欲望为食粮,以贪婪为温床!宿主吴二油尽灯枯,无法再提供“贪念”滋养,它竟开始本能地反噬,直接吞噬宿主的生命精元!甚至贪婪地想要吞噬周围一切活物的生机来维持自身!

“滚开!”夏琪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叱,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抓起旁边一把用来拨弄灶火的铁钳,狠狠朝着地上的金蟾砸去!

“铛!”

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响起。铁钳砸在金蟾背上,竟如同砸中了万载玄冰,一股沛然莫御的阴寒反震之力顺着铁钳传来,震得夏琪虎口崩裂,鲜血直流,铁钳脱手飞出!而那金蟾,纹丝不动,甚至连一丝痕迹都未留下!它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但那股吞噬生机的阴寒吸力,却骤然增强了几分!吴韵的身体抽搐得更加剧烈,皮肤塌陷得更加明显,那层死灰色几乎覆盖了他整个面庞!夏琪和那几个妇人只觉得头晕目眩,手脚冰凉,生命力在飞速流逝!

草棚内的温度骤降,如同冰窖。绝望,比棚外深沉的夜色更加粘稠的绝望,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这哪里是什么救命的曙光?分明是打开了通往地狱的最后一道门扉!

棚外的世界,在流言的毒液和寒冷的催化下,也正滑向失控的边缘。

“粮食没了!姓吴的骗了我们!”

“官兵要杀人了!大家快跑啊!”

“抢啊!抢了粮食和布匹,逃命去!”

几声尖锐的、充满煽动性的嘶吼在人群中炸响!本就如同火药桶般的人群瞬间被点燃!积累了一天的恐惧、不满、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如同被惊动的蚁群,无数身影在黑暗中疯狂涌动,扑向那些还在冒着热气的粥锅,扑向堆放物资的临时据点!

“别抢!大家别抢!还有粮食!”负责维持秩序的汉子们试图阻拦,却被汹涌的人潮瞬间冲垮。

“我的孩子!别踩到我的孩子!”凄厉的哭喊声被淹没。

“砰!哗啦!”粥锅被掀翻,滚烫的米粥泼洒一地,瞬间被无数肮脏的脚踩踏成泥。

布匹被撕扯抢夺,草药被践踏成泥。火光摇曳,映照着无数扭曲疯狂的面孔,如同群魔乱舞。

就在这彻底的混乱达到顶峰之际!

“呜——呜——呜——”低沉而肃杀的号角声,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召唤,陡然从汴京城方向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紧接着,沉重城门开启的“轧轧”声刺破夜空!

火光!无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如同一条条择人而噬的火龙,从洞开的城门中汹涌而出!火光映照下,是森然如林的刀枪,是反射着寒光的铁甲,是端坐在高头大马上、面沉如水的将领!

“奉汴京府通判王大人令!”一个洪亮而冷酷的声音借助内力,响彻夜空,盖过所有混乱,“城外流民聚众作乱,冲击州府,罪同谋反!吴二妖言惑众,罪不容诛!众将士听令!凡持械抗命者,杀!凡冲击军阵者,杀!凡煽动暴乱者,杀!”

“格杀勿论!以儆效尤!”

冰冷的“杀”字,如同三九天的冰雹,狠狠砸在每一个灾民的心头!

马蹄声骤然轰鸣!如同闷雷滚过大地!全身披挂的重甲骑兵如同钢铁洪流,率先发起了冲锋!雪亮的马刀在火把下划出凄厉的寒芒!紧随其后的,是如墙而进、长枪如林的重甲步兵!

屠杀! 一场蓄谋已久、冷酷无情的大屠杀,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悍然降临!

钢铁洪流瞬间撞入混乱脆弱的人群!如同烧红的烙铁切入凝固的油脂!

“噗嗤!”

“咔嚓!”

“啊——!”

利刃割裂血肉的闷响,骨骼断裂的脆响,凄厉绝望的惨嚎,瞬间交织成一片地狱的交响! 温热的鲜血如同廉价的染料,在火光下疯狂泼洒!残肢断臂四处飞溅!方才还在为一口粥、一片布而疯狂抢夺的人群,此刻如同被收割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老人、妇人、孩童……在冰冷的铁蹄和刀锋面前,没有任何区别!

运河浑浊的水面,瞬间被染红!漂浮的尸体堵塞了河道,浓烈的血腥气冲天而起,压过了所有的药味粥香!

草棚内,金蟾那贪婪吞噬生机的阴寒吸力,在感受到棚外那冲天而起的、磅礴到极致的死亡气息和绝望怨念的刹那,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猛地暴涨!蟾口那黑金色漩涡疯狂旋转,发出无声却令人灵魂颤栗的尖啸!

“呃啊——!”昏迷的吴二猛地弓起身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他全身的皮肤如同被抽干了水分的树皮,急速枯萎、干瘪、龟裂!七窍之中,竟不是流血,而是渗出一种粘稠的、散发着微弱金属光泽的暗金色液体!他整个人的生机如同决堤般狂泻而出,被那金蟾贪婪地吞噬!

夏琪和那几个妇人如坠冰窟,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飞速流逝,皮肤上也泛起灰败的死气!

棚外,是修罗屠场,血肉横飞! 棚内,是妖物反噬,生机断绝! 希望燃起不过一日,便在权力绞杀与邪物贪婪的双重碾压下,彻底化为尸山血海的绝望!金蟾表面,那层暗金色的光泽越来越亮,冰冷而妖异,仿佛在畅饮着这无边血海怨气浇灌出的、最邪恶的琼浆。它不再滚落,而是如同生了根,紧紧吸附在吴二那正在迅速干瘪成骷髅的手掌上,吸吮着他最后一点残存的生命精元。

夏琪眼睁睁看着吴二最后一点生机如风中残烛,即将被那冰冷的蟾口彻底吞噬。

“不……”她喉间发出破碎的气音,带着无尽的不甘与悲凉。

就在吴二最后一点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刹那——

嗡!

万化金蟾骤然发出一声沉闷到足以震碎灵魂的嗡鸣!蟾口那深邃旋转的黑金色漩涡,猛地膨胀、扩散!一股远超草棚范围、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恐怖吸力,如同无形的巨大涟漪,以金蟾为中心,轰然爆发,席卷四方!

贪婪!极致的贪婪!宿主吴二的生命精元已如干涸的泉眼,再无法满足它的饥渴。棚外那冲天而起的、磅礴到难以想象的死亡气息、绝望怨念、以及无数鲜活生命在屠刀下瞬间湮灭所释放出的、最原始的生命本源碎片,成了点燃这邪物最后疯狂的导火索!

这股吸力,不再局限于草棚!它无视了墙壁、距离,如同无形的巨网,瞬间笼罩了整片血腥战场!

噗通!噗通!噗通!

战场边缘,几个正挥舞屠刀、砍杀老弱妇孺的重甲步兵,动作猛地一僵!他们脸上的狞笑凝固,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紧接着,他们强壮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跪倒、扑地。裸露在铁甲缝隙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变得灰败干瘪!他们浑身的气血精华,连同刚刚杀戮他人所沾染的血煞戾气,如同决堤的洪流,被无形的力量疯狂抽离,化作一道道微不可查的暗金细流,汇向草棚的方向!他们倒下时,身体轻飘飘如同枯叶,再无声息。

“妖…妖法!”一名离草棚较近的骑兵小校,目睹了这恐怖的一幕,肝胆俱裂!他调转马头就想逃离,然而胯下雄健的战马却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四蹄一软,轰然跪倒!马匹健硕的肌肉瞬间萎缩,油亮的皮毛失去光泽,庞大的身躯如同漏气的皮囊般塌陷下去!那小校也被无形的吸力攫住,惊恐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身体如同被风化的沙雕,在短短数息内干瘪成一具披着甲胄的枯骨!

恐慌如同瘟疫,在冷酷的屠戮者中疯狂蔓延!

“怎么回事?!”

“是那妖蟾!吴二的妖蟾!”

“它在吸我们的命!快跑啊!”

方才还如狼似虎的官兵,此刻成了被更恐怖存在狩猎的羔羊。冲锋的阵型瞬间崩溃,人人自危,丢盔弃甲,只想远离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草棚!然而,那无形的吸力场域如同巨大的漩涡,越是挣扎,生命流逝得越快!成片成片的士兵无声无息地倒下,化作一具具披甲的干尸,死状诡异而凄惨。连他们坐下的战马,也未能幸免,化为枯骨。

这吞噬,不分敌我!

混乱的灾民群中,那些在绝望驱使下陷入疯狂、正在争抢踩踏的流民,动作也猛地停滞。他们眼中疯狂的火焰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恐惧和茫然。一些本就气息奄奄的伤者,生命之火直接被掐灭。几个身强力壮、正抢夺布匹的青壮,身体猛地抽搐,皮肤迅速灰败,踉跄几步便栽倒在地,同样被抽干了精元!

贪婪的吞噬,平等地降临在每一个陷入这片血色漩涡的生命之上!无论是挥刀的屠夫,还是待宰的羔羊;是贪婪的掠夺者,还是绝望的求生者。在这超越了世俗伦理、直指生命本源的掠夺面前,一切身份、善恶的界限都模糊了。唯有最原始的生命力,成了那邪物唯一的食粮!

战场中央,骑在高头大马上、正志得意满指挥屠杀的通判王守仁,脸上的冷酷笑容瞬间僵住。一股难以抗拒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他感到自己的力气在飞速流逝,握着缰绳的手变得绵软无力,视线开始模糊发黑!

“不…不可能!本官…本官…”他惊骇欲绝,想要嘶吼,喉咙却如同被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他感到自己饱满的身体正从内部被抽空,皮肤松弛塌陷,曾经精光四射的小眼睛迅速浑浊黯淡。他想起了刘员外那毒蛇般的眼神,想起了自己签发的格杀令,想起了库房里那些尚未捂热的、从吴府“查抄”来的珍宝……无尽的悔恨与恐惧将他淹没。

“噗!”他猛地喷出一口带着暗金色泽的粘稠液体,肥胖的身躯如同破麻袋般从马背上栽落,重重砸在冰冷的、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迅速干瘪下去,华丽的官袍下,只剩一具枯槁的皮囊。他搜刮的财富,他攫取的权力,此刻都成了最辛辣的讽刺。

草棚内,吴二那早已被抽干、仅存一丝微弱意识的神魂,如同悬浮在无尽黑暗虚空中的尘埃。肉身枯萎的痛苦已然麻木,外界血肉横飞的惨烈景象,却通过金蟾那贪婪的触角,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这即将消散的意识里。

他看到官兵在吸力下化为枯骨,看到灾民在掠夺中无声倒下,看到王通判那肥硕身躯的塌陷,也看到了远处,那些未曾卷入混乱、只是绝望蜷缩着等死的无辜者,生命之光同样被无情抽走……

一幕幕画面,如同冰冷的洪流,冲垮了他意识中最后一道名为“自我”的堤坝。二十年的醉生梦死,二十年的巧取豪夺,无数被他踩在脚下、因他而家破人亡的面孔,无数因他囤积居奇而饿毙街头的冤魂……所有被他刻意遗忘的罪孽,此刻都带着血淋淋的细节,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

但更深的冲击,来自此刻!

他看到那金蟾的吞噬,不分官兵与流民,不分善恶与强弱。它平等地掠夺着每一个陷入此地的生命本源。

贪婪…原来如此…

一个宏大而冰冷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天之上,又仿佛是他灵魂深处最后的回响,在他即将消散的意识中轰鸣:

“世人愚昧,只见其表。谓贪婪者,聚敛金银,霸占田宅,攫取美色,欲壑难填,此乃‘有形之贪’,如虫蠹啃噬桑叶,虽损其形,未绝其根。”

“然大道视之,贪婪之本源,乃‘无形之夺’!夺天地生机以肥己身,损万物灵韵以续私欲!如汝持此蟾,以生灵贪念为薪柴,以血肉精魄为养料,行‘夺生噬灵’之实!此乃逆乱阴阳,窃取造化,断绝寰宇流转之机!此等贪婪,方为大道之毒,轮回之障!”

“凡行‘夺生噬灵’者,无论冠以何名——征伐、祭祀、修炼邪法、抑或如尔等蝼蚁争抢血食——皆为贪毒入髓,业火自招!”

这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彻底震碎了吴二残存的、属于“吴大官人”的认知。他不再是那个只懂得占有金银、美色、权势的暴发户。在这一刻,他穿透了皮相,洞悉了本质。

他的贪婪,何尝不是一种“掠夺”?掠夺码头苦力的血汗,掠夺竞争对手的家业,掠夺灾民活命的粮食!他的每一次索取,金蟾吐出的每一锭金银、每一件华服、每一口珍馐,其背后,都缠绕着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因果业力!那是被他间接剥夺的生机,被他扭曲的命运,被他践踏的尊严!

而这金蟾,不过是将其本质放大到极致,赤裸裸地展现出来!它吞噬的,从来就不只是金银,而是生命本身!以宿主的贪欲为引,最终反客为主,行那最根本、最彻底的“夺生噬灵”!

眼前炼狱般的景象在濒死的意识中定格:官兵化为枯骨,流民无声倒下,王守仁的皮囊委顿尘埃,连同那些蜷缩等死的无辜者,他们的生机,无论善恶强弱,皆被那冰冷的蟾口贪婪吮吸,平等地化为虚无。

原来…生命皆有贪婪!那潜藏于灵魂深处的、对生存、对力量、对满足永无止境的渴求,如同蛰伏的野兽!而我…我不过是…将那野兽放出牢笼,以金银为饵,以血肉为饲,将它…饲养成了…吞噬天地的…魔劫!

一种无边无际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悲恸与明悟,如同宇宙初开时的第一缕光,照亮了他即将永恒的黑暗。这悲恸,是为这被“贪婪”本能驱使、互相掠夺又共同沉沦的芸芸众生。这明悟,则是看穿了那蛰伏于万灵心底、名为“贪婪”的原始兽性,以及自己亲手将其催化成灭世灾劫的滔天罪业!

“嗬……”地上那具几乎化为骷髅的躯壳,喉咙里发出最后一丝微弱到极致的气流,如同叹息,又如同对那无处不在的贪婪兽性的终极哀鸣。

也就在这一刻,万化金蟾似乎汲取到了战场上足够磅礴的死亡精元与怨煞之气,通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邪异到极点的暗金色光芒!那光芒如同实质,瞬间撑破了脆弱的草棚!蟾口处的黑金色漩涡旋转到极致,猛地向内一缩,随即——

轰——!!!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其颜色的、蕴含着无尽死寂、怨毒与掠夺意志的暗金光柱,自蟾口冲天而起!光柱所过之处,空间仿佛都被腐蚀、扭曲!战场上残存的、尚未被吸干的生灵,无论是惊恐奔逃的士兵,还是绝望哭嚎的妇孺,在这光柱扫过的瞬间,身体如同被投入强酸的蜡像,无声无息地消融、汽化!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彻底化为虚无,只留下原地一滩迅速蒸发殆尽的暗金水渍!

暗金光柱直冲九霄,将黎明前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染污!整个汴京城,乃至更广阔的天地,都被笼罩在这毁灭性的、代表终极贪婪的邪异光芒之下!

“完了…”夏琪看着那毁天灭地的光柱,感受着体内飞速流逝的最后生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光柱的核心,那尊万化金蟾的虚影在无尽邪光中无限膨胀、扭曲,隐约化为一只背负着巨大黑色漩涡、散发着亘古贪婪气息的三足巨兽虚影,仰首向天,发出无声的咆哮,欲将整个苍穹都吞噬殆尽!

然而,那毁天灭地的暗金光柱,在吞噬了足以撼动这片天地的磅礴生命精元与怨煞之气后,如同饕餮饱食,骤然收敛。

战场上,尸骸枕藉,血河漂橹。幸存者寥寥,惊恐万状地蜷缩在尸山血海之间,望着那如同地狱降临的光景,连哭泣都忘记了。

草棚早已在能量冲击下化为齑粉。

吴二那具彻底干瘪、如同风化千年的枯骨,静静躺在冰冷的泥泞中,指间仍紧紧扣着那枚不再刺痛的铜钱。他空洞的眼窝望向污浊的天空,凝固着生命尽头那洞穿一切的悲悯与释然。

在他枯骨旁,那尊万化金蟾安静地悬浮着。它不再膨胀扭曲,三足巨兽的虚影已然消散。通体流转的不再是邪异冰冷的暗金死光,而是一种温润、内敛、仿佛蕴含着星河流转、万物生灭本源的奇异光华。那光华并不刺目,却深邃如渊,平静地吞吐着,如同宇宙初开时便已存在、永恒不息的呼吸。

它表面的血污泥垢尽数消失,呈现出一种非金非玉、难以言喻的材质感。蟾口处的黑金色漩涡,也化为一个缓缓旋转、深不见底、仿佛能容纳诸天万界的幽微光点。

没有慈悲,没有邪恶。

只有一种冰冷、宏大、亘古不变的平衡法则在无声运转。

它以最残酷的方式——吞噬部分生命,强行抹平了因吴二而失控暴涨的“贪婪”总量,终结了这场由凡俗贪欲点燃、最终引动法则反噬的浩劫。此刻,它只是一个完成了“调节”任务的工具,回归了作为“道宝”最原始、最本质的形态——一件承载着“无形之夺”宇宙法则的器物。

温润的光华静静流转,内敛着足以再造或毁灭一个世界的恐怖力量。它不再需要宿主,或者说,整个寰宇的生灭贪嗔,皆是它潜在的薪柴。它只是安静地悬浮在这片新生的、由鲜血与绝望浇灌出的寂静废墟之上,等待着下一次被凡尘的欲望之火点燃,或者,永远沉寂。

混沌石碑界域。

就在吴韵幻境之身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刹那!

盘坐在混沌气流中的本体,猛地睁开了双眼!两道神光如同开天辟地的利剑,瞬间刺穿了粘稠的灰雾!他体内,那沉寂了仿佛万载、因自封仙元而黯淡的九转炼魂诀轮盘,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轮盘疯狂旋转,第三转的符文彻底隐去,第四转的经文如同从混沌本源中镌刻而出,每一个字都流淌着大道真意:“四转琉璃碎!伪善显本真,红尘证吾道!”

轰隆——!

吴韵的肉身,在这一刻变得如同最纯净的琉璃,通体透明!在他琉璃般的身躯内,清晰地浮现出无数光影碎片:那是他在幻境汴京的一生!有码头扛包的艰辛,有摘星楼揽住“万小姐”时的贪婪丑态,有豪奢府邸中的醉生梦死,有囤积居奇时的冷酷算计,有运河边目睹灾民惨状时的灵魂震颤,有开仓放粮时的疯狂决绝,有草棚中握着铜钱咽气的释然…每一块碎片,都代表着他红尘经历的一个侧面,有污浊的“伪”,也有最后刹那的“真”。

“以伪入真…借假修真…”吴韵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混沌中响起,带着洞穿虚妄的明悟,“贪财表象下藏济世之种,红尘百劫中方见道心微光!此乃…混沌包容之道!非善非恶,亦善亦恶,包罗万象,演化众生!”

随着他的话语,那无数代表着“伪”与“恶”的琉璃碎片——贪婪、暴戾、冷酷、奢靡…纷纷在琉璃道体内部崩裂、破碎!而最后那几块代表着“真”与“善”的碎片——运河边的震动、散尽家财的决绝、临终握住铜钱的明悟…却在这一刻爆发出纯粹无比的赤金色光芒,如同不朽的真金!

咔嚓嚓——!

整个琉璃道体轰然破碎!但破碎的刹那,无穷无尽的混沌气流如同找到了归宿,疯狂地涌入!在那赤金真光的引导下,破碎的琉璃碎片与混沌气流完美交融、重组!一具全新的道体正在凝聚!它不再是纯粹的能量体,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暗金色泽,仿佛由最精纯的混沌母气与红尘愿力共同铸就!道体表面,隐约有汴京城池、运河码头、灾民、粥棚的虚影流转不息,虚实交织,包容万象!

一股宏大、古老、仿佛能容纳天地万物、演化宇宙生灭的法则真意,如同沉睡的巨龙,在吴韵新生的道体深处,缓缓苏醒——混沌法则! 它不再是冰冷无情的吞噬,而是蕴含着生灭、有无、清浊、善恶、虚实…一切对立统一的至高包容之道!那枚残缺铜钱上的“贪”字印记,彻底融入道基,化为混沌法则中“欲念”与“动力”的一部分,不再排斥,而是被统御。

就在这统御完成的刹那,吴韵识海的最深处,那混沌真意翻涌的核心,异变陡生!

无穷无尽的混沌之气不再仅仅是弥漫,而是遵循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至高轨迹,疯狂向内坍缩、凝聚!仿佛宇宙初开时的那一点奇点再现,一枚介乎于虚实之间、难以名状的“种子”缓缓成型。它非金非玉,非黑非白,表面流淌着亿万种难以辨识的、代表着宇宙本源的道纹,时而化作星辰生灭,时而演化为阴阳轮转,时而又沉寂如万物归墟。这正是混沌法则在其道基与神魂中铭刻下的终极印记——混沌道种!

道种形成的瞬间,悬浮于识海上空、那枚蕴藏着吴韵前世帝境修为与无尽感悟的“帝丹”,仿佛受到了无法抗拒的至高召唤,微微一震,便化作一道璀璨却又内敛到极致的光华,倏然沉降,稳稳地悬浮在了混沌道种的正上方。帝丹不再是孤悬的明珠,它此刻宛如一轮滋养万物的微缩日月,其蕴含的、精纯浩瀚到足以撑爆一方小世界的磅礴仙元,化作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混沌色光雨,无时无刻不温柔而坚定地灌注向下方的混沌道种。道种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灵根,贪婪而有序地吸收着这源自帝境本源的无上滋养,其表面流转的道纹随之变得更加清晰、深邃,散发出一种缓慢却不可阻挡的成长与蜕变的气息。帝丹与道种,一上一下,一源一基,构成了吴韵识海中最核心、最稳固、也最具潜力的道基循环。

就在这混沌道种彻底成型,与吴韵神魂完美契合的瞬间—— 嗡! 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混沌本源的掌控感,如同电流般瞬间贯通吴韵的四肢百骸与神魂识海!五行道体本源之力(金之锋锐、木之生机、水之绵长、火之暴烈、土之厚重)不再各自为政,而是完美地融入了这新生的混沌法则框架之中,如同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彼此交融,不分你我。

“原来如此…” 吴韵心念微动,对新生的力量有了一丝清晰的明悟。他下意识地抬手,五指虚空一抓。周遭翻滚的混沌气流,如同最温顺的绵羊,瞬间被一股无形的混沌伟力强行拘束、压缩!

一个拳头大小、内部灰蒙蒙气流疯狂旋转、仿佛蕴含着一个微型宇宙雏形的混沌能量球,在他掌心上方凭空凝聚!它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仿佛能令万物重归太初的原始气息!

就在这混沌能量球成型的刹那—— 锵! 一声微弱却极其清晰的剑鸣,自吴韵腰间悬挂的贪狼剑上响起!并非剑刃震动,而是源自剑柄末端!

只见那颗镶嵌在贪狼剑柄末端的剑仙骨骰,此刻竟自行缓缓转动起来!骨骰表面玄奥的符文次第亮起微光,仿佛被某种同源的力量唤醒!

更惊人的是,在靠近剑柄位置的剑身之上,那个空荡荡的“破军星核”凹槽,骤然亮起了一层浅灰色光芒!

这浅灰色光芒并非静止,它如同被激活的指针,从凹槽处延伸出一道微弱却凝练如实质的灰色光线,无视了重重混沌壁垒的阻隔,笔直地指向一个遥远得超出感知极限的未知之地!那方向,带着一种苍茫、古老、狂暴与毁灭交织的独特“味道”!

吴韵心神剧震!

五行道体本源与新领悟的混沌法则完美融合,引动了那枚曾属于贪狼剑、如今却不知所踪的破军星核的遥远共鸣!共鸣之源,赫然指向魔界方位?

这共鸣并非毫无反馈!一股源自混沌、却又带着破军星核那无匹杀伐与终结之意的法则碎片,如同天启烙印,瞬间融入吴韵对掌心混沌能量球的掌控之中!他福至心灵,瞬间理解了这由混沌包容与星辰破灭之力共同催生出的新神通真谛——「混沌归墟」!

以此混沌能量为载体,可短暂(极限约三息)将触碰或笼罩范围内的万物(物质、能量、甚至低阶法则)强行分解、崩坏,化为最原始、混乱的混沌能量流!这是将“包容”的混沌法则,以最霸道的“破灭”之力展现,强行令一切“归墟”!

掌心的混沌能量球微微震颤,内部旋转的灰色气流仿佛蕴含着湮灭星辰的力量。吴韵望着那道指向魔界深处的浅灰光线,眼中混沌气流翻涌,深邃如渊。

破军星核…竟然在魔界深处?这新觉醒的归墟之力,是因它而起?还是混沌法则本就有此威能,被星核的共鸣所激发?

魔界的线索,与这足以撼动法则根基的新力量,同时出现在眼前。前路,似乎变得更加诡谲莫测,却也蕴藏着前所未有的……可能!

石碑界域外,九天云城。

万法仙尊手中那面用以窥探吴韵心相变化的“窥心镜”,在吴韵琉璃道体破碎、混沌法则真意苏醒的瞬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悲鸣,镜面轰然炸裂成无数碎片!碎片纷飞中,最后定格的画面,是幻境里茅草屋中,吴韵濒死时嘴角那抹释然平静、仿佛看透一切的笑容——那笑容,竟与当年吴清玄兵解入轮回前,面对诸天仙佛时露出的笑容,有着跨越时空的、惊人的神似!

混沌气流缓缓平息。吴韵自无尽的灰暗中一步踏出。他周身流转着暗金色的混沌道韵,气息深邃如渊,包容似海。一头长发,竟在新生道体的演化中化作了奇异的半白半黑之色,白如初雪,黑如永夜,泾渭分明却又和谐统一,象征着混沌包容、清浊并存的至高境界。

他摊开手掌,那尊在红尘幻梦中历经洗礼、煞气尽除、光华内敛的万化金蟾,正安静地悬浮其上。此刻的金蟾,温润古朴,口中漩涡缓缓旋转,吞吐的不再是单纯的财富宝光,而是一丝丝精纯的混沌母气与红尘愿力,仿佛成为了他混沌法则的一部分延伸。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石碑界域,穿透了九重云霄,看到了云端上那四位因窥心镜炸裂而略显狼狈的仙尊。吴韵的脸上,露出一抹平静而深邃的笑容,他对着那无垠的虚空,对着那无形的注视,躬身行了一礼,动作从容不迫。

“多谢四位仙尊,厚赠道宝。”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仿佛响在每一位仙尊的心头,带着一丝勘破后的了然与淡淡的调侃,“红尘一梦,收获良多。此宝于我,尚有大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掌中金蟾,身后虚空无声地泛起涟漪,隐约浮现出汴京城池、运河灾民、以及那座破败茅草屋的朦胧虚影,如同一个正在褪色的旧梦。

“幻境之中,那具分身尚欠汴京灾民三年阳寿因果未了。”吴韵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待我了却此间红尘余债,自当亲赴天庭,完璧归赵。”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转身一步,身影便融入身后无尽的混沌气流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下那尊万化金蟾在他消失处微微震颤,发出一声清越悠扬、仿佛大道纶音般的蟾鸣,久久回荡在混沌石碑界域之内。

云端之上,赵天罡死死盯着窥心镜碎片中吴韵消失前那平静的笑容,以及他掌中那尊金蟾腹中再也感应不到丝毫煞气、反而流转着淡淡愿力金光的宝蟾,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精心种下的暗桩,竟被彻底净化了!玄霄仙尊威严的脸上,罕见的没有怒意,他望着吴韵消失的方向,望着那半白半黑的发丝虚影,望着那虚实交织的汴京幻象,沉寂了万古的眼底深处,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带着复杂意味的波动,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好…好一个混沌包容…好一个红尘证道!”

玄霄仙尊威严的面容骤然凝固,眼底那抹复杂波动瞬间被难以置信的狂潮吞没。他死死盯着吴韵消失之处残留的混沌道韵——那并非寻常仙君初成的辉光,而是一种内蕴诸天、外显万象,清浊流转、虚实相生的磅礴气韵!

“混元道体?!”玄霄失声低吼,声音竟带着一丝仙尊不该有的震颤,如同万载玄冰炸裂,“万古无一!即便当年那位…那位罪仙逆乱诸天时,也未曾真正踏足此境!”他双眸爆发出实质般的璀璨仙光,如同两道开天之剑,穿透混沌石碑残留的屏障,狠狠照射在吴韵残留的道韵轨迹上。那光芒中蕴含着他无上仙尊的洞察伟力,将每一缕道韵的流转、每一个法则的共鸣都解析得纤毫毕现。

就在那残留道韵的核心,玄霄的仙尊神念捕捉到了一枚刚刚凝聚、却已散发出磅礴混沌之气的“种子”虚影!这枚种子深邃莫测,介乎虚实之间,表面流淌着亿万玄奥道纹,散发着容纳万有的本源气息。然而,令玄霄心神剧震,几乎道心不稳的,是那种子核心处,赫然有三道截然不同、却又浑然一体的大道法则本源在同时流转、共鸣、共生!

“仙君…三阶!”玄霄的声音带着更深的骇然,仿佛窥见了颠覆认知的禁忌,“一步登天!由真仙五转直入仙君三阶!”这境界的跃升,意味着那枚道种本身已臻成熟稳固,足以支撑仙君级的力量运转。但真正让他失态的,是那枚道种承载法则的方式:“三道!三道完整的大道法则本源!竟能共存于一枚道种之内?!这…这怎么可能?!”

玄霄仙尊的认知被彻底颠覆。寻常仙君,道种只能承载一条主干法则,如同树之根本。纵使天资绝伦者,也只能在主干法则之下,延伸、领悟其下位法则,如同枝桠分叉,绝无可能让三条同为“主干”级别的、自成体系的大道法则本源,在同一枚道种内和谐共生!这违背了仙道根基的铁律!

“混沌!”玄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芒,瞬间明悟,“唯有传说中的混沌法则!以混沌为种,包容万道,统御万法!这…这根本不是寻常大道种子,这是…混沌道种!”他猛地转向万法仙尊,眼神灼灼,化身话痨,语气中充满了发现惊天秘藏的激动与难以置信:“万法!你看到了吗?!此子…此子魂体深处凝聚的,竟是混沌道种!他以混沌为基,竟在初入仙君之境,便同时承载、统御了三条完整大道法则!这混沌法则…竟能包容演化至此?!此子…简直是为道而生的怪物!他进入法则石碑时不过真仙五转蝼蚁!短短一梦红尘,竟…竟铸就了如此逆天道基!”

万法仙尊捻着胡须的手早已僵住,浑浊的老眼此刻精光四射,如同发现了绝世瑰宝,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看到了!老夫看得清清楚楚!玄霄老儿,你只看到阶位,却未看到他这法则领悟的本质!万法归一,一衍万法!此子对于法则的领悟、融合与再创之能,简直…简直是老夫‘万法归源秘典’梦寐以求的衣钵传人!万古无一!正合老夫之道!”他激动得手舞足蹈,恨不得立刻冲入混沌去抓人。

“放屁!”一声暴喝如雷霆炸响!赵天罡魁梧的身躯猛地横移,如同山岳般挡在万法仙尊面前,周身煞气翻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凶戾地瞪着万法,“万法老鬼!收起你的痴心妄想!墨尘乃是我镇魔殿悉心培养的天骄!其魂印早已录入镇魔碑!此子未来将领导镇魔殿,对抗魔族大军!你敢抢?!”

万法仙尊那点“仙风道骨”瞬间抛到九霄云外,三角眼一瞪,叉腰指着赵天罡的鼻子就骂:“赵黑炭!少拿你镇魔殿的破碑吓唬人!这小子的魂光被混沌道韵裹得严严实实,连玄霄老儿的‘溯世仙瞳’都照不透根脚!你说是你家的就是你家的?天庭律例写着呢?有本事让他使一招镇魔殿的功法看看?!”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赵天罡脸上,枯瘦的手指戳着对方胸口步步紧逼,“还对抗魔族?就凭他现在这具混元道体,诸天万界独一份的混沌母气铸就,随便吸口灵气都能演化三千法则雏形!你镇魔殿那点粗浅的镇魔煞气,配得上这等人物?老夫看上的人,你拦得住?信不信现在就扛着阵盘去你赵家祖地门口,布他娘的三百六十五座‘周天星斗迷神大阵’!让你赵家子弟出门就撞鬼,进门就迷路,闭关就走火!摆上三百年,看谁先扛不住!”

“你——!”赵天罡气得浑身黑气直冒,虬髯根根倒竖,如同暴怒的雄狮。万法老鬼的阵法造诣冠绝天庭,真被他堵了祖地大门布阵,那绝对是赵家万载难洗的奇耻大辱!可让他就此放弃吴韵这块绝世璞玉,更是万万不能!

“咳咳…”一直缩在角落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太白金星,弱弱地探出头,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声音细若蚊呐:“那个…诸位尊上…吵归吵…那…那道宝万化金蟾…还要不要得回来?”他心疼啊,那可是天庭财部的重要宝物!

此言一出,剑拔弩张的三人气势都是一滞。万法仙尊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嘿嘿一笑,率先打破沉默:“赌一把如何?老夫赌这小子会归还!三块上等法则碎片作注!”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玄霄仙尊冷哼一声,威严回归,但眼底兴趣未减:“哼!此子在红尘幻境中贪财好色、唯利是图之态,你我皆亲眼所见!混元道体虽成,本性难移!本尊赌他必生贪念,不会归还!跟了!三块碎片!”他特意强调,“说好,不能拿垃圾法则碎片糊弄!”

万法捋着胡须,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放心!老夫岂是那等小气之人?赌注乃空间法则类碎片三枚!”他故意顿了顿,吊足胃口,“一枚为‘空间标记’——可于无尽虚空或生灵神魂深处种下独有印记,纵隔亿万里星域、万重界壁,亦能清晰感应其方位轨迹,非施术者或同阶空间大能不可察,不可除!第二枚为‘空间吞噬’——非是粗暴撕裂,而是化生微型空间漩涡,如同饕餮之口,可无声无息吞噬特定区域内的能量、物质乃至…低阶法则!第三枚为‘空间反射’——非屏障非切割,乃是将袭来的攻击、术法、诅咒乃至窥探神念,以其本源轨迹精准‘反射’回施术者自身,如同镜面,防不胜防!如何?够分量吧?”这三枚碎片,皆非寻常空间挪移攻防之术,而是偏向于控制、诡道与本源应用,价值连城!

赵天罡正被万法气得够呛,闻言更是火冒三丈,怒道:“哼!赌就赌!谁怕谁?!本座也赌他不还!三枚玄武真煞碎片!蕴含先天水元湮灭之力!”他心中冷笑,那金蟾腹中虽煞气被净化,但此宝本身对贪欲的放大作用犹在,他不信吴韵能抵挡诱惑!

三人争执不下,赌约定立,目光再次聚焦于混沌石碑方向,各怀心思,等待着吴韵的“选择”。

然而,就在这诡异而紧张的寂静持续了约莫一炷香后——

嗡!

前方虚空毫无征兆地泛起涟漪,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石子。吴韵的身影,竟从那涟漪中心一步踏出!他周身暗金道韵流转,半白半黑的长发无风自动,气息深邃而平和,与离去时并无二致。更让三位仙尊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的是,他手中,正托着那尊光华内敛、温润古朴的万化金蟾!

“你…你…”万法仙尊指着吴韵,又看看那金蟾,一时语塞。

吴韵面色平静,对着三位仙尊再次躬身一礼,动作依旧从容:“晚辈吴墨尘,幸不辱命,前来归还道宝万化金蟾。此物于红尘一梦助晚辈明心见性,功德圆满,然其终究是天庭重器,不敢久持。” 他双手将金蟾平平推出,那金蟾化作一道温润流光,稳稳地飞向目瞪口呆的太白金星。

拾金不昧!万法仙尊心头一喜,赵天罡和玄霄脸色则瞬间难看。

但接下来的话,却让三位仙尊刚刚调整好的表情彻底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不过…”吴韵话锋一转,语气诚恳,眼神清澈得毫无杂质,“晚辈新近领悟混沌法则,于空间之玄奥、吞噬之真意,尚觉根基浅薄,难以尽窥堂奥。不知三位尊上…可否割爱,赐予晚辈一些相关的空间类、吞噬类的法则碎片,以供参详?”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劈在三位仙尊头顶!

还了!他真的还了!万法赌赢了! 但他要法则碎片!而且是空间和吞噬类的!这…这分明是贪!玄霄和赵天罡似乎也没完全输?

可他的态度…如此坦然、平静、理直气壮,丝毫没有贪得无厌的猥琐,也没有故作清高的矫情!就像是…就像是做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买卖!我用完了你的宝贝,还给你,但我觉得自己参悟得还不够,所以想再要点“参考资料”…

三张仙尊老脸,此刻精彩纷呈,如同打翻了染缸——万法由喜转懵,玄霄由怒转愕,赵天罡由阴沉转呆滞,最终统一汇聚成一个颜色:绿!绿得发亮!他们活了万古岁月,算计过诸天仙魔,却从未遇到过如此…如此不按套路出牌,如此难以用“拾金不昧”或“贪得无厌”来定义的家伙!

空气死寂。太白金星抱着失而复得的金蟾,恨不得把自己缩进龟壳里。

最终,还是万法仙尊最先从宕机状态恢复,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看着吴韵那清澈(在他看来简直是“无耻”)的眼神,又瞥了一眼旁边脸色铁青、几乎要暴走的赵天罡和面沉如水的玄霄,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好!好小子!有你的!够直接!老夫喜欢!”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边笑一边指着玄霄和赵天罡,“看见没?什么叫‘道心污浊’?什么叫‘本性难移’?人家这叫光明正大的‘求知若渴’!哈哈哈!你们俩,认赌服输!碎片拿来!”

玄霄仙尊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威严的面具几乎碎裂,他死死盯着吴韵,仿佛要把他从里到外看穿。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给他!”袖袍一挥,六枚闪烁着不同玄奥光芒的法则碎片(其中包含万法描述的空间标记、吞噬、反射)飞向吴韵。他认赌,但憋屈得几乎内伤。

赵天罡更是气得浑身发抖,黑气翻腾,恨不得一掌拍死眼前这小子。但众目睽睽,赌约已定,他玄武仙尊丢不起这人!他几乎是从喉咙里吼出:“拿去!”三道缠绕着漆黑水煞之气的碎片也甩了过去,带着浓烈的怨念。

吴韵面色如常,仿佛没感受到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怨气,恭敬地一一接过九枚法则碎片,仔细感应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光芒,收入怀中。他再次躬身:“多谢三位尊上厚赐!”

闹剧似乎该收场了。三位仙尊脸色不善,准备拂袖而去。

吴韵却在这时,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市井小民般试探性的腼腆笑容,弱弱地问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仙尊耳边:“那个…晚辈斗胆再问一句…这些法则碎片…在天庭…可以买卖吗?”

噗通! 一个趔趄声!只见苦命的太白金星抱着金蟾,一个没站稳,直接坐倒在地,目瞪口呆。

玄霄仙尊身形猛地一晃,威严彻底绷不住了,板着的脸彻底龟裂,如同听到了开天辟地以来最荒谬的问题:“买卖?!法则碎片?!此乃大道根基!关乎仙途命脉!天庭…天庭从无此等先例!也从无人敢想!谁会拿自身道基去买卖?!”他的声音充满了匪夷所思。

“嘿嘿!玄霄老儿,此言差矣!”万法仙尊却像发现了新大陆,老眼放光,兴奋地搓着手,“规矩是死的,仙是活的!我们既然能拿来打赌当彩头,人家吴小友自然就能想到拿来买卖流通!这有何不可?妙啊!此法大妙!互通有无,各取所需!说不定能大大促进天庭诸仙的法则领悟!哈哈哈!”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看向吴韵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座移动的宝藏。

吴韵得到万法仙尊的“背书”,眼睛瞬间亮了,再无半点犹豫。他立刻并指如剑,点在眉心,一道蕴含着混沌道韵的神念跨越无尽空间,瞬间传入极道天宗迎宾峰流云居的驻地:“诸位道友,改日不如撞日!天庭第一届‘法则碎片交流鉴赏大会’,于半个时辰后,在流云居正殿开启!品类涵盖空间、吞噬、煞力、防御、遁法…等等!量大从优,支持以物易物,欢迎各界仙友踊跃参与,互通有无,共参大道!”

神念传音清晰无比,不仅传遍了流云居,其蕴含的混沌道韵更是隐隐扩散开去,引起了不少附近仙府、洞天的注意。

流云居内,正在打坐或论道的天骄们先是一愣,随即哗然!法则碎片交流大会?吴墨尘这是…把凡间坊市那套搬上天庭了?!

而云端之上,三位仙尊连同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太白金星,彻底石化在当场。

玄霄仙尊:“……”

赵天罡:“……”

万法仙尊呆滞片刻,突然爆发出更响亮的狂笑:“哈哈哈!买卖!交流大会!好小子!真有你的!老夫先去占个好位置!哈哈哈!”

太白金星抱着金蟾,喃喃自语:“疯了…都疯了…天庭…要变天了…”

一场由一块铜钱、一场红尘幻梦、一尊金蟾引发的,注定将震动三十三重天的法则碎片贸易风暴,就在吴韵这“弱弱一问”和“果断传音”中,拉开了它荒诞而盛大的序幕。流云居的方向,隐隐传来仙鹤的清唳和弟子们兴奋的呼喝声,与云端仙尊们的无言凌乱,交织成一曲混沌初开的交响。

万法仙尊那句“买卖”的狂笑还在云端回荡,混沌道韵凝聚的神念已如投入沸油的火星,点燃了三十三重天沉寂万古的死水。

流云居正殿尚未开启,迎宾峰周遭的云海已被各色流光彻底搅乱。仙鹤惊鸣,瑞兽低伏,平日里清冷孤高的仙家洞府门户大开,一道道或威严、或缥缈、或诡秘的身影驾驭着霞光宝辇、踏着飞剑灵梭、甚至直接撕开空间裂缝,蜂拥而至。仙君、真仙、乃至几个气息晦涩难明、不知隐世多少元会的老怪物,都如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被这“法则碎片交流大会”的噱头勾出了巢穴。

“快看!那是天机阁的‘衍算子’!他竟然也来了?”

“何止!瞧那团黑雾,像不像传说中在九幽冥河畔枯坐三万年的‘鬼哭上人’?”

“嘶…连瑶池的莲舟都到了!王母娘娘座下的仙子也缺法则碎片?”

议论声、惊呼声、宝光破空声交织成一片前所未有的嘈杂。流云居外的广场瞬间被挤得水泄不通。极道天宗负责维持秩序的弟子们哪见过这等阵仗,个个头皮发麻,手忙脚乱,只觉得眼前这些平日里高不可攀的大能,此刻眼神灼热得如同凡间市集抢购打折灵米的散修。

殿门终于缓缓开启。混沌道韵凝成的暗金光华自门内流淌而出,带着包容万象、演化生灭的玄奥气息,瞬间压下了外界的喧嚣。一身暗金道袍、半白半黑长发无风自动的吴韵,缓步踏出。他神色平静,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一片仙神妖魔,嘴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

然而,这平静很快被打破。

“墨尘师兄!这边!小弟有块‘流风回雪’的碎片,想换您那块‘不动如山’的边角料!”

“大师兄!看看我的‘枯木逢春’碎片!绝对完整!”

“墨尘师兄,小女子这枚‘镜花水月’碎片,不知能否入您法眼?哦,对了,这个‘月华凝露佩’是小女子贴身温养千年的小玩意儿,清心凝神,赠予师兄把玩……”

称呼五花八门,热情似火。尤其是最后那位容颜绝丽、气质空灵的仙子,纤纤玉指递过来的不仅是一枚闪烁着迷离幻光的法则碎片,还有一枚触手生温、带着淡淡幽香的羊脂玉佩。

“大师兄?”吴韵心头一懵。他什么时候成了天庭共认的“大师兄”了?这称号带着一股子莫名的江湖草莽气,与这仙家盛景格格不入。

更让他头皮发紧的是,有了第一个仙子带头,仿佛打开了某种禁忌的闸门。

“墨尘师兄!小妹这‘霓裳羽衣’碎片……”

“大师兄!奴家的‘惑心铃’……”

“师兄!这是我娘亲留下的‘同心结’……”

一时间,各色蕴含法则波动的碎片与或精巧、或华丽、或带着明显“贴身”气息的法宝、饰品,如同凡间抛绣球般朝着吴韵飞来。香风阵阵,环佩叮当,莺声燕语不绝于耳。

这些女仙,个个风华绝代,气质迥异。有如冰山雪莲般清冷孤高的,有如牡丹芍药般雍容华贵的,有如空谷幽兰般娴静淡雅的,更有如烈火玫瑰般热情奔放的……千姿百态,争奇斗艳。没有统一的标准,却仿佛穷尽了天地造化对“美”的所有诠释,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完美,美得令人窒息,美得毫无瑕疵,美得……让吴韵心底反而生出一股荒诞的不真实感——这仙界的美人,量产起来都这么不讲道理的吗?

“哼!”一声压抑着怒火的冷哼,如同冰锥刺穿了这片温香软玉的旖旎。

赵蕊不知何时已站在吴韵身侧,一身淡墨色宫装,俏脸含霜,眼神锐利如刀,狠狠剐了一眼那个最先送出玉佩的仙子,随即目光落在吴韵身上,带着七分恼火三分酸意:“多情种!可以啊!大会还未开场,你这‘大师兄’就收获满满,连人家‘贴身温养千年’的宝贝都笑纳了!这交流大会,怕不是改成你的‘纳妃大会’?”

吴韵顿感头大如斗,怀里抱着一堆“飞来横福”,丢也不是,拿也不是,百口莫辩:“蕊儿,我……这众目睽睽,仙友热情难却,我总不能板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吧?这有违大会‘互通有无、共参大道’的宗旨啊!”他内心疯狂补充:何况还是女仙!这些女仙简直毫无缺陷,360度无死角的完美,最夸张的是,居然每个人长的都不一样!这完全不符合凡间审美学啊!没有统一标准的美,却个个美得冒泡!这谁顶得住?

人群中,夏琪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吴韵那副手忙脚乱、既尴尬又隐隐带着点凡俗男人被美女环绕时本能暗爽的模样,与记忆中蓝星军委会后勤部里,那些被年轻女兵们围着送灵石、送营养剂而挠头傻笑的吴韵身影,瞬间重合。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划过眼底,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旁一脸冰霜的赵蕊,嘴角竟勾起一抹极淡、极淡,带着点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病相怜的弧度。

“咳咳!”吴韵强行压下心头杂念,清朗的声音蕴含混沌道韵,瞬间盖过所有嘈杂,“诸位仙友!吉时已到,天庭第一届法则碎片交流鉴赏大会,正式开始!请有序入殿!”

大殿之内,早已布置妥当。没有繁复的仪轨,没有森严的等级。无数由混沌气流凝聚的暗金色平台悬浮空中,错落有致。仙尊们高坐于最上方的云台,玄霄威严依旧,万法饶有兴致,赵天罡面沉如水,太白金星抱着金蟾惴惴不安。下方,来自诸天万界的仙神妖魔混杂而坐,平日里可能见面就要分生死的对头,此刻竟也能隔着一个平台,互相打量对方拿出的碎片。

气氛起初异常僵硬。仙人们习惯了高高在上、敝帚自珍,拿着自己视若珍宝的碎片,看着别人手中可能更诱人的东西,眼神中充满了警惕、算计和浓浓的不信任。整个大殿落针可闻,只有法则碎片偶尔散逸出的能量波动发出细微嗡鸣。

吴韵站在中央最大的平台上,看着这冷场局面,丝毫不慌。他随手拿起一块自己换来的、边缘坑洼的“暴风撕裂”碎片,对着旁边一位气息凶悍、明显是体修路子的妖族大汉,用一种仿佛在菜市场跟卖肉大叔闲聊的语气道:“道友,瞧你这块‘不动魔躯’碎片,棱角分明,乌光内敛,好货啊!不过……这边缘似乎有点‘燥’,像是炼体时火气太旺,伤了本源?要不要试试我这块‘冰心玉壶’的边角料?中和一下,保管你下次淬体时神清气爽,事半功倍!咱俩换换?”

那妖族大汉一愣,看着吴韵手中那块明显品相不佳的“暴风撕裂”,又看看自己那块确实因急于求成留下细微暗伤的“不动魔躯”,再对上吴韵那双真诚(且带着点奸商算计)的眼睛,粗犷的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瓮声瓮气道:“……你再加点添头!那块‘冰心玉壶’的太小了!”

“成!再饶你一缕混沌母气,帮你理顺气血!”吴韵爽快答应,指尖弹出一缕精纯的暗金气流。

“好!换了!”妖族大汉一把抓过,感受着那缕母气带来的舒泰,咧嘴大笑。

这充满凡俗烟火气的一幕,像是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动。

“这位仙子!你的‘百花缭乱’碎片生机勃勃,正合我这块‘枯木逢春’!咱们互补一下?”

“道友!你那‘庚金锐气’锋锐有余,后劲不足,试试我这‘厚土载物’的碎片中和?”

“老鬼!别藏了!你那块‘幽冥鬼火’阴气太重,老夫这块‘大日真炎’的碎片正好克你!换不换?不换我找别人了!”

讨价还价声、互相品鉴声、甚至因为碎片价值不对等而引发的争执声此起彼伏。整个流云居正殿,瞬间变成了一个超大型、超豪华、交易物品超规格的“仙界跳蚤市场”。平台流转,碎片飞舞,各种法则的灵光交相辉映,将大殿映照得光怪陆离。

万法仙尊看得抚掌大笑,兴致来了,甚至会主动开口指点某个真仙手中碎片的瑕疵或妙用。玄霄仙尊虽依旧板着脸,但眼底也掠过一丝新奇。赵天罡则眉头紧锁,这混乱而无序、却又生机勃勃的场面,让他感到极度不适。

吴韵如鱼得水,凭借混沌道体对万法的敏锐感应,加上前世蓝星锤炼出的“销售天赋”,在无数平台间穿梭,将一块块自己用不上或暂时无法参悟的碎片(包括赵天罡输给他的玄武真煞碎片),换成一块块契合混沌法则、尤其是空间与吞噬方向的珍贵碎片。他那半白半黑的长发随着动作飘飞,暗金道韵流转,成为整个会场最活跃也最耀眼的核心。

数个时辰过去,大会渐近尾声。大多数参与者都面带喜色,显然收获颇丰。吴韵也心满意足,感受着混沌道韵内新融入的数十枚珍贵碎片,对空间标记、吞噬、反射等法则的理解飞速加深。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山的赵天罡,缓缓自云台王座上站起。

一股沉重如渊、带着无上威严的恐怖威压瞬间笼罩整个大殿,所有嘈杂戛然而止。无数道敬畏、疑惑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赵天罡面无表情,目光扫过下方,最终落在吴韵和他身旁的赵蕊身上,声音如同九幽寒冰碰撞,清晰无比地响彻在每一个仙神心头:“今日盛会,诸天同乐。本座亦有一喜事,借此良辰宣布。”他微微一顿,不容置疑的霸道威压更盛,“镇魔殿司狱使墨尘,天资卓绝,道心坚毅,与本座嫡亲曾孙女赵蕊,情投意合,两心相悦。本座已亲自做主,二人将于下月癸亥日,于镇魔殿‘镇狱峰’行大婚之礼!”

话音未落,他大手一挥。无数道由漆黑煞气凝聚、边缘却缠绕着喜庆金纹的请柬,如同漫天黑雪,精准地飘向在场每一位有头有脸的仙神妖魔面前,包括高台上的三位仙尊!

“什么?!”

“墨尘…和赵蕊仙子?”

“镇魔殿司狱使?赵家嫡曾孙女?这…这联姻…”

整个大殿瞬间陷入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堪称石破天惊的婚讯震得目瞪口呆。无数道目光在吴韵、赵蕊、赵天罡三人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震惊、疑惑、羡慕、嫉妒,以及更深层次的算计。

吴韵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被结婚?!还是在这种场合,被赵天罡以如此霸道的方式宣告?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赵蕊。

赵蕊俏脸微红,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一副默认的娇羞模样。但一道冰冷而清晰的传音,却瞬间刺入吴韵识海: ‘别露破绽!这是老东西的试探!他要用我来彻底拴住你,同时借大婚之日的‘特殊时刻’,发动拉拉摩尔密咒,尝试控制你!答应他!只有让他放松警惕,我们才有机会探查到赵氏秘密实验室的位置!’

吴韵心头剧震,瞬间明悟,传音回去,带着一丝怒意:‘他以为用拉拉摩尔藏在你本源深处的密咒便能控制你,反过来再控制我?想来,大婚当日,便是你发动密咒‘配合’他控制我的时候!’

赵蕊的传音带着一丝决绝:‘你放心,我绝不会真正对你不利!这些天我们正好可以借此名正言顺在一起,你的混沌仙元包容万法,或许…或许能助我磨灭或暂时压制这道该死的密咒!’

‘可是为什么非要结婚?!’吴韵的传音带着嘶吼,‘换一种方式不行吗?假意投靠,或者别的借口!’

赵蕊的传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和讥诮:‘怎么?舍不得你的阿琪?怕她伤心?还是觉得我赵蕊配不上你墨尘仙君?’

吴韵一滞,下意识地,目光穿过人群,猛地投向那个角落——夏琪所在的位置。

夏琪站在那里,身体在赵天罡宣布婚讯的刹那,便难以抑制地剧烈一震。她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变得一片惨白。当吴韵的目光投来时,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盛满星辉与笑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荒原和无尽的痛楚。她死死咬着下唇,甚至渗出了一丝殷红,双手在宽大的仙裙广袖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微微颤抖着。

赵天罡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也适时地扫了过来,带着无声的警告与压迫。

吴韵心头如同被万斤重锤狠狠砸中,痛得几乎窒息。在赵天罡无形的威逼和赵蕊的催促下,他只能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对着高高在上的赵天罡,点了点头。那动作僵硬无比,充满了无尽的屈辱和无奈。

就在吴韵点头的瞬间,夏琪动了。

她猛地推开身前的人群,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刀尖上,走到大殿中央,走到吴韵的面前。每一步都重若千钧,仿佛抽干了她全身的力气。她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吴韵的双眼,那双曾经盛满他身影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和破碎的绝望。

“恭喜啊!墨尘仙君!”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如同碎裂的冰晶,刺入每个人的耳膜,带着刻骨的嘲讽和锥心的痛,“觅得良配,攀上高枝!当真是…可喜可贺!”

不等吴韵开口,也不等任何人反应,夏琪猛地转过身,面向全场,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而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报复般的甜蜜: “巧得很!我亦有一喜讯,愿与诸仙分享!下月癸亥日,同一时辰!我夏琪,将与陈冀师兄,于圣火城‘离火神宫’,举行大婚!届时,恭请诸位仙友,赏光莅临!”

轰! 如果说赵天罡的宣布是一道惊雷,那么夏琪的宣告,无疑是一颗在所有人头顶引爆的混沌神雷!炸得整个大殿鸦雀无声,炸得诸天仙神魂飞天外!

“夏仙子…和陈冀?!”

“圣火城少主?离火神宫?这…这也太巧了?”

“下月癸亥…和墨尘仙君同一天?这…这是打擂台吗?”

无数道目光在吴韵、夏琪、以及此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惊喜与温柔的陈冀之间疯狂扫射。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和浓得化不开的狗血气息。

陈冀在夏琪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已带着完美无缺的欣喜笑容,快步上前。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轻轻揽住了夏琪纤细的腰肢,动作亲昵而充满占有欲,低头在她耳边,用全场都能听到的温柔语调深情道:“琪妹…你终于肯答应了!冀哥哥定会给你一个诸天最盛大的婚礼!让你成为最幸福的新娘!”

夏琪的身体在陈冀触碰的刹那,猛地一僵,如同被毒蛇缠上。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让她几乎要当场呕吐。但她死死咬着牙,强行压了下去,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带着几分扭曲的“幸福”微笑,目光却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向对面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的吴韵。

吴韵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揉捏,撕扯!痛!痛彻心扉!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他看着夏琪被陈冀搂在怀里,看着她脸上那虚假的笑容,看着她眼中那破碎的恨意……一股毁灭一切的暴怒和撕心裂肺的疼痛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陈冀!你这……”吴韵目眦欲裂,就要不顾一切地将陈冀修炼魔功、残害同门、与那诡异黑气勾结的秘密当众吼出!

“大姐头!你疯了吗?!”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比他更快响起!

战星辰此刻双眼赤红如血,如同被激怒的狂狮,一步踏碎坚硬无比的星辰石地面,冲到夏琪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失望而颤抖嘶哑: “你怎么能嫁给他?!你忘了达丽莎是怎么死的了吗?!你忘了冷前辈是为了谁、又是死在谁手上的吗?!”

“老战!闭嘴!!!”吴韵的怒吼如同惊雷,瞬间压过了战星辰的声音,同时一股磅礴的混沌之力汹涌而出,化作无形的巨手,死死捂住了战星辰的嘴!

‘住口!冷前辈的事绝对不能提!一个字都不能!’吴韵的神识传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和严厉,狠狠刺入战星辰识海,‘我们的实力依旧弱小!身份一旦暴露,所有人都得死!冷静!给我冷静!’

然而,晚了!

“冷?”陈冀那温文尔雅的面具瞬间撕裂,眼中爆射出毒蛇般阴冷狠戾的光芒!他猛地推开夏琪,一步踏前,死死盯着被吴韵捂住嘴、还在拼命挣扎的战星辰,声音尖锐而充满恶意:“小子!你刚才说‘冷’?你和千年前被灭族的‘冷氏’余孽,是什么关系?!”

“冷氏?!”

“哪个冷氏?仙界有这个家族?”

“你忘了?千年前煊赫一时,那个以剑道通神、号称‘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冷家?!”

“嘶…我想起来了!他们的绝世天才冷无锋!传闻是…是那位罪仙的二弟子!”

“断龙崖一战!冷无锋一人一剑,独战七位仙尊!硬是拼死了三位!最后…最后是被他的大师姐,亲手击杀的!”

“欺师灭祖!洛长鸢!如今极道天宗的创派祖师!竟然是她……”

陈冀刻意引导下,“冷”这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尘封千年的禁忌话题!整个大殿哗然!无数道惊骇、恐惧、探究、幸灾乐祸的目光聚焦在战星辰和吴韵身上!关于冷氏、关于冷无锋、关于洛长鸢那段充满背叛与血腥的隐秘往事,被赤裸裸地翻了出来!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汹涌!

吴韵的心沉到了谷底。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冷什么冷!”他猛地松开捂住战星辰的手,一步踏前,挡在战星辰身前,周身混沌道韵轰然爆发,暗金光芒冲天而起,带着包容万象却也镇压一切的恐怖威压,瞬间将全场的议论声压了下去!他双目如电,死死锁定陈冀,声音如同九天寒冰,带着凛冽的杀意和毫不掩饰的嘲讽:“我看全场最‘冷’的就是你陈大少主吧!绣花枕头一包草!浑身散发着一股子阴寒恶臭的道韵,隔着八百里都能闻到!怎么?圣火城的离火真诀都压不住你骨子里的阴毒了?莫不是偷偷修炼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魔功吧?!”

他猛地抬手指向高台,声如雷霆:“诸位仙尊!百花谷牡丹、芍药、海棠三位仙子,与陈冀同入癸亥石碑林,却至今生死不明!战星辰亲眼所见,核心碑林深处魔气肆虐,杀戮痕迹未消!请即刻封锁流云居,彻查陈冀神魂!”

战星辰趁机挣脱压制,刀魄冲天而起,在穹顶撕开一道血痕:“陈冀!你敢以道心起誓,说她们三人失踪与你无关?敢让仙尊搜你识海?!”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百花谷三仙子失踪月余,本就是仙界悬案,如今矛头直指陈冀,连万法仙尊都骤然起身,浑浊的双眼迸射出法则锁链,瞬间缠向陈冀眉心:“若真与此子有关…”

“万法道友,且慢。”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声音很轻,却让整座流云居的时空陷入诡异的凝滞——万法仙尊的法则锁链悬停在陈冀额前半寸,再难寸进!

吱呀——

青铜殿门无风自开。

陈十三拄着那截暗沉如渊的金属义肢,缓步踏入。他的步伐看似缓慢,但每一步落下,义肢与地面接触的瞬间,都发出细微如冰层开裂的 “铮——嚓” 声!

一道道蛛网般的灰白色裂痕自接触点疯狂蔓延——那不是破坏,而是 “剥离”!

砖石表面凡被裂痕覆盖之处,色彩褪尽,温度骤失,连最基础的“存在感”都被强行抽离,化为一片片冰冷死寂的 “绝情道痕”!

所过之处,时空如同被投入万载玄冰的沸水,瞬间冻结、僵化,留下一条条蜿蜒的、散发着绝对“无情”与“斩灭”气息的苍白轨迹!

那不是空间的裂缝,而是万物“情”与“生”被道则强行抹除后,残留的虚无伤疤!

吴韵瞳孔骤缩。他清晰感知到,陈十三的目光始终锁在自己身上。那截金属义肢散发的法则余烬,竟与道渊幻境中帝丹斩出的剑气同源!

“小辈聒噪。”陈十三在殿中央站定,金属义肢轻轻一顿。咚!混沌道焰沟壑应声熄灭,战星辰的刀魄哀鸣着缩回体内。他抬头望向万法仙尊,声音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癸亥石碑林乃混沌初开之地,滋生些魔气再正常不过。至于百花谷的小丫头们…”,他灰白的瞳孔扫过战星辰,后者如遭雷击,七窍渗血,“技不如人,死在碑林杀阵中,与我陈家何干?”

“你放屁!”战星辰抹去眼角血痕,嘶声怒吼:“她们陨落之处的石碑上,分明残留着人为操纵的痕迹!那魔气中混着神魂被强行抽离的怨念——!”

陈十三突然笑了。那笑声像是生锈的刀片刮过白骨:“证据呢?”

死寂。

战星辰僵在原地。癸亥碑林的混沌法则扭曲一切,留影石无法刻录,溯时镜难以回照——那些魔气与怨念,早在一个月前就消散在混沌洪流中。

陈十三转身面向高台,金属义肢划过虚空,撕开一道映照出癸亥碑林的裂缝:“既然墨尘仙君坚持要查——”,裂缝中,数十块遍布裂痕的石碑浮沉,每一块都残留着相似的混沌魔气,“请仙尊尽数探查。若有一处痕迹能指向我陈家…”,他独臂微抬,义肢直指陈冀,“老夫亲手毙了这不成器的子孙!”

万法仙尊沉默。那些石碑上的魔气斑驳混沌,根本无法溯源。这是阳谋——陈家早在一个月前,就用同样的魔气污染了整片碑林!

大殿陷入一片死寂的压抑。陈冀嘴角那抹胜券在握的讥讽笑意尚未完全绽开,吴韵眼中却已燃起焚尽一切的混沌烈焰!他不能再等,不能再忍! 没有丝毫预兆,吴韵周身混沌仙元骤然坍缩!并非爆发,而是向内塌陷,仿佛他自身化作了一个吞噬万物的奇点核心!一股源自鸿蒙、包容万物却又能消解万物的原始道韵弥漫开来,带着令人心悸的“无”!这正是他于癸亥石碑林中,初步触摸到的混沌法则皮毛—— 混沌归墟!

目标,直指夏琪!

吴韵要做的,是强行掳走夏琪!管他什么仙尊在场,管他什么证据不足!他要凭蛮力撕开这绝望的囚笼!

“放肆!”陈十三沙哑的声音如同生锈的砂轮摩擦,第一个察觉吴韵意图。他那截暗沉的金属义肢甚至没有抬起,只是独眼中寒芒一闪。

嗡——! 一道无形无质却又斩灭一切的恐怖法则波动,瞬间从陈十三身上迸发!它没有璀璨的光华,没有浩大的声势,只有一种冰冷到冻结灵魂、斩断情感的绝对的“绝”——绝情道则!

五条核心绝情道则中的一缕细微分支——“断念”! 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无视空间阻隔,直刺吴韵正在凝聚的混沌奇点核心! 这一缕“断念”道则,看似细微,却蕴含着仙尊五转巅峰的恐怖意志与法则层级!其威能,足以瞬间斩灭寻常仙君的道基神魂!

轰隆! 并非惊天动地的爆炸,而是两种截然相反、却都触及本源至高法则的力量在微观层面的惨烈湮灭!

吴韵的“混沌归墟”奇点疯狂旋转、吞噬,试图将这缕绝情道则分解、消融、化为虚无混沌!那混沌旋涡深邃黑暗,仿佛连接着宇宙终焉,散发出令仙君都头皮发麻的湮灭之力。

然而,陈十三的“断念”道则,其凝练、其纯粹、其蕴含的“斩灭一切羁绊情念”的至高意境,远超吴韵目前的混沌领悟!它如同淬炼了亿万载岁月的灭神之针,刺入了沸腾的混沌熔炉!

嗤——! 刺耳的磨蚀声响彻神魂层面! 吴韵身体剧震,脸色瞬间灰败如金纸!他凝聚的混沌奇点剧烈颤抖,表面出现无数细密的裂痕!那缕凝练到极致的绝情道则虽然在被混沌快速消磨、分解,变得暗淡,但其锋锐无匹的“断念”意志已然穿透了混沌表层,狠狠刺入吴韵的道基本源深处!

“唔!”吴韵闷哼一声,身形踉跄,嘴角无法抑制地溢出一缕滚烫的、带着暗金碎芒的本源精血!他周身的混沌光芒明灭不定,刚刚凝聚的归墟之势几乎崩溃。仙君三转与仙尊五转巅峰之间的鸿沟,如同天堑!他能以混沌法则的至高特性勉强分解掉这一缕“断念”法则,已是惊世骇俗的奇迹!但代价,是道基的剧烈震荡和可怕的反噬!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所有仙神,包括高台上的万法、玄霄、赵天罡三位仙尊,眼中都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神采!

挡住了! 吴墨尘,区区仙君三转!竟然真的正面接下了陈十三这位凶名赫赫的陈家老祖、仙尊五转巅峰强者的一缕杀伐道则!虽然代价惨重,姿态狼狈,但他确确实实没有倒下!混沌法则的恐怖潜力,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陈十三那双灰白死寂的独眼,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落在了吴韵身上,不再是看蝼蚁或者工具的眼神,而是带上了一丝凝重,一丝…更深的探究与贪婪!此子的混沌本源,比预想的还要精纯强大!

就在全场被这石破天惊的短暂交锋震慑之际。 “夏琪!跟我走!”吴韵强忍着神魂欲裂、道基震荡的剧痛,借着混沌光华尚未完全消散的遮掩,不顾一切地再次伸出手,抓向近在咫尺的红衣身影。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焚山煮海般的决绝:“我带你杀出去!” 这一刻,他眼中只有她,什么大局,什么证据,都被抛诸脑后!

然而,他抓住的,并非温软的手腕。 啪!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掌掴声,狠狠扇在他的脸颊上!

吴韵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传来的火辣痛楚,远不及眼前景象带来的万分之一冲击。

夏琪不知何时已完全转过身,嫁衣如火,映衬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庞,那双曾经璀璨如南明离火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冰冷彻骨的死寂与…一种近乎疯狂的失望与怨怼!她抬着手,掌心还残留着扇过吴韵脸颊后的微麻感。

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滚落,如同燃烧的血晶,滑过苍白的肌肤。

“吴墨尘…”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青烟,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你永远…永远这么自以为是!”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要逃离吴韵带来的所有混乱与伤害,身体不受控制地跌入身后陈冀及时伸出的臂膀中。

她的目光扫过吴韵嘴角刺目的血迹,扫过他眼中还未散去的痛苦与愕然,嘴角却缓缓扯开一个凄绝到令人心碎的弧度,如同在灰烬中绽放的彼岸花,美得惊心动魄,却也死气沉沉: “蓝曜星的仇你要报…百花谷的冤你要查…三界的公道你要争…你吴墨尘是天生的救世主,是注定要背负苍生的英雄…”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与嘲讽,响彻死寂的大殿: “可我夏琪呢?!我凭什么…凭什么要成为你一次又一次燃烧自己、照亮你那伟大前程的——祭品?!”

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吴韵的心口,将他所有不顾生死的冲动与炽热的保护欲,瞬间冻结、粉碎!

“噗——!”

滚烫的、带着暗金碎芒的本源精血,再也压制不住,从吴韵口中狂喷而出!血雾在他身前弥漫,沾染了暗金的混沌道袍,也溅落了几点在冰冷的青玉地砖上,绽开刺目的红梅。仙尊五转巅峰的反噬之力如同亿万雷霆在他经脉内肆虐,神魂仿佛被无数冰冷的刀刃切割,剧痛几乎让他瞬间昏迷。

然而,就在这身体濒临崩溃、视野模糊的剧痛之中,那抹绝望的、如同燃尽灰烬般的火红背影,却像烙印般刻在他灵魂最深处!夏琪要走了!她要走进陈冀那个魔窟!那比死亡更可怕!

“阿琪!”

一声嘶吼,带着脏腑撕裂的痛楚和不顾一切的疯狂,从吴韵满是鲜血的口中迸发!他被鲜血染红的双眼死死锁定那抹红影,借着身体前倾的踉跄之势,用尽最后残存的、源自混沌深处的不屈意志,猛地向前一扑!

沾满血污的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再一次,狠狠地、死死地抓住了夏琪冰冷的手腕!

那冰冷的触感,如同握住了万载寒冰,刺得他灼痛的手心一个激灵。

“跟我走!!”吴韵的声音嘶哑如破锣,混杂着血沫和无法言喻的哽咽与哀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硬挤出来,“别管什么联姻!别管什么狗屁陈家!忘掉这该死的仙界!跟我走!去一个…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

他的目光灼热、混乱、带着濒死野兽般的绝望与最后的祈求,死死地盯着夏琪的侧脸。鲜血沿着他的下颌滴落,砸在夏琪火红的嫁衣袖口,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暗红。他抓得那么用力,指节因用力而惨白,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自己破碎的道基、自己所有的希望都通过这只手传递给她,将她从这绝望的深渊中拉回来!

这一刻,他不再是背负血仇的墨尘仙君,不再是追寻公道的混沌传人。他只是吴韵,一个拼尽全力、狼狈不堪、卑微乞求着最后一丝可能性的男人。

整个大殿,死寂得可怕。所有人都被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所震撼。仙君三转硬撼仙尊五转一击不死已是奇迹,此刻竟还能爆发出如此执念,只为抓住一个决意离开的女人!

夏琪的身体,在他抓住手腕的瞬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

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头。

那双空洞死寂的眸子,终于落在了吴韵的脸上。她看到了他嘴角、胸前刺目的鲜血,看到了他眼中焚烧一切的痛苦、哀求与不顾一切的疯狂。那滚烫的血滴落在她的衣袖上,仿佛带着灼穿灵魂的温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一瞬。

然而,下一秒——

夏琪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波动彻底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寒的、彻底的麻木与冰冷。那冰冷,甚至超越了陈十三的绝情道则。

她没有愤怒,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再看吴韵的眼睛。

只是用一种缓慢到极致、却又坚定到残忍的力量,开始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手腕,从吴韵那沾满鲜血、滚烫而颤抖的掌心中,向外抽离。

动作僵硬,带着一种心死的决绝,仿佛不是在挣脱一个活人的手,而是在剥离一块黏在身上的、令她作呕的腐肉。

“请……”她的声音干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又像是从碎裂的砂纸上磨出来,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墨尘仙君…… 自 重。”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的手腕也终于彻底挣脱了吴韵的钳制。

吴韵的手,无力地悬在半空,指尖残留着夏琪手腕冰冷的触感和他自己温热的血。那空空如也的掌心,仿佛连同他整个世界的支柱,都被彻底抽走了。

夏琪没有再看他一眼,甚至连衣袖上那点刺目的血污都未瞥一下。她如同一个彻底失去灵魂、精致而冰冷的提线木偶,任由陈冀带着胜利者阴冷的微笑,重新将她揽入怀中,转身,一步一步,走向敞开的、象征着无尽深渊的殿门之外。

那火红的背影,在吴韵被血泪模糊的视野中,渐行渐远。

那不是燃烧的希望,那是燃尽后冰冷的余烬,带着足以冻结万古、灼穿灵魂的痛楚。

吴韵伸出的手僵硬地定格在空中,指尖微颤,最终无力地垂下。心口那翻江倒海的剧痛再也无法压制,又是一口鲜血涌上喉咙,却被他死死咬住牙关咽了回去。身体摇晃了几下,几乎栽倒。他死死盯着那消失在殿门外的最后一抹红色,仿佛整个世界的光,都随着那个背影的远去,彻底熄灭了。

留下的,只有一片冰冷、死寂、弥漫着血腥味的绝望黑暗。

“大姐头——!!!”战星辰目眦欲裂,咆哮如濒死孤狼!血色战刀铿然出鞘,狂暴刀气割裂金线袖袍,赤红双目死死锁住陈冀,仿佛要将其生啖!

“老战!”吴韵下意识猛按他持刀的手臂,失控的混沌之力轰然压下!战星辰臂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整个人被钉在原地。

“冷静!”他的声音嘶哑如砂砾摩擦,齿间渗出的血线混着话音坠向地面,在青玉砖上溅开细小的血花,“现在冲上去… 除了送死… 你能做什么?!”

“那就看着她跳火坑吗?!”战星辰癫狂挣扎,泪水混着血丝滚落,“那是大姐头啊!!”

吴韵五指几乎嵌入他筋肉,目光如淬火的刀:“想报仇… 先活下去!”一道裹挟血海记忆的神念悍然打入战星辰识海——百年来在迷雾死海搏命的经验、安全区坐标、功德秘径… 化作洪流冲击神魂!

战星辰剧震,指甲深掐入掌心,任鲜血浸透刀柄上那截褪色的火浣布——那是夏琪当年亲手为他缠上的。

“吼——!!!”

那截褪色的火浣布,如同点燃炸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战星辰体内被强行压制的霸魄刀意彻底失控,如同亿万座沉寂的火山同时喷发!他双目赤红如熔岩,周身狂暴的刀气不再受控,轰然炸开!

“陈冀——!!” 一声裹挟着无尽血泪与暴戾的咆哮,撕裂了大殿死寂的空气!血色战刀“断岳”发出震彻寰宇的悲鸣,刀身之上,一道仿佛能斩断时间长河的虚影骤然浮现!

刀锋所向,直指陈冀咽喉!那决绝的杀意,已然无视了高台上的仙尊,无视了阴影中的陈十三,眼中只有那个将大姐头拖入深渊的仇敌!

“找死!” 陈冀脸色微变,眼中寒光一闪。

“放肆!”陈十三金属义肢微抬,指尖一缕灰线悄然凝聚,快得超越了时间感知!

吴韵瞳孔骤缩,混沌之力本能地再次爆发,试图阻止战星辰这等同自杀的冲锋!但这一次,战星辰燃烧生命精血催发的刀魄,其狂暴程度远超他压制之力!

眼看那缕致命的灰线即将洞穿战星辰眉心,血色刀光亦要斩落陈冀头颅的刹那——

“嗡——!”

一种奇异、古老、仿佛源自时空源点的震颤,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流云居正殿!

时间,在这一刻,被强行冻结了万分之一刹那!

并非绝对的静止,而是万物的流动变得粘稠、缓慢到极致。陈十三指尖的灰线凝滞在空中,战星辰劈落的刀光如同琥珀中的虫豸,陈冀脸上惊怒的表情被拉长成诡异的慢动作,甚至连高台仙尊们周身波动的法则,都呈现出肉眼可见的迟滞波纹!

唯有吴韵混沌道体对时空变化极度敏感,勉强捕捉到了这诡异一幕的核心源头——

一道人影!

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战星辰身前,仿佛他本就该在那里,亘古存在。

那是一个邋遢到极致的老道。道袍破旧不堪,沾满油污和不明污渍,仿佛几百年没洗过。头发灰白油腻,胡乱地用一根枯草扎着,几缕发丝倔强地翘起。腰间挂着一个硕大的、油腻发亮的酒葫芦,随着他的出现,一股浓烈到呛鼻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竟将那凝固时空的奇异道韵都冲淡了几分。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醉卧街头的糟老头。

但他仅仅只是站在那里,随意地抬起一只同样沾满油污、指甲缝里都是黑泥的手掌,对着前方轻轻一拂。

动作随意,如同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

“滚。”

一个沙哑、含混、带着浓重酒气的声音响起。

随着这个字落下——

锵——!啵!

两道截然不同的破碎声同时炸响!

陈十三指尖那道凝练到极致的绝情灰线,如同脆弱的琉璃,应声寸寸碎裂,湮灭于无形!

而陈冀身前,一道由陈家秘宝自动激发、足以抵挡仙君巅峰全力一击的暗金护体光罩,甚至没来得及完全亮起,便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的肥皂泡,轰然爆碎!恐怖的冲击力将陈冀震得气血翻涌,连退数步,脸色瞬间煞白!

那邋遢老道拂出的掌风余势未歇,化作一道无形却蕴含着斩断时空伟力的波纹,无声无息地扫向陈十三!

陈十三灰白的独眼第一次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金属义肢猛地抬起,不再是弹指,而是并指如剑!一股比之前对付吴韵时更加恐怖、更加纯粹、仿佛能斩灭万古情缘的绝情剑意轰然爆发!

“断雁孤鸿!”

一道灰蒙蒙、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剑气化作鸿雁折翼之形,撕裂粘稠的时空,悍然迎上!

与此同时,陈十三脚下步伐玄奥一变,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飘退,脚下踏过的空间,无声地留下一个个深不见底的漆黑脚印——那是空间被极致力量踏穿、法则崩灭的痕迹!

轰——!!!

并非惊天动地的爆炸,而是一种更深层次、更令人心悸的法则湮灭!时空刀意与绝情剑意在万分之一刹那的接触点轰然对撞、湮灭!

整个流云居大殿的空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剧烈地扭曲、荡漾!无数细密的空间裂痕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恐怖的法则风暴席卷而出,却被一股无形的伟力死死禁锢在大殿范围之内,未能波及外界分毫,却也足以让所有仙君以下修士神魂欲裂!

光芒散尽。

那邋遢老道依旧站在原地,一手还按在兀自怒吼挣扎的战星辰肩膀上,将他狂暴的刀意死死压制。他另一只手随意地挠了挠油腻的头发,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对面。

陈十三站在十丈开外,金属义肢保持剑指姿态,但指尖却有一缕极其细微、几乎不可察的灰气在缓缓消散。他的脸色比刚才阴沉了数倍,那双独眼死死盯着邋遢老道,如同盯着一头从远古走来的凶兽。

一刀! 对方仅仅随意拂袖,逼得他出了一剑,退了一步!

高台之上,万法仙尊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芒,失声惊呼:“时空刀道?!斩尘?!是你这老疯子?!”

玄霄仙尊亦是神色凝重,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赵天罡更是脸色微变,显然认出了来者。

“师父——!”战星辰被那手掌按着,狂暴的杀意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清醒了大半,声音带着哽咽和难以置信。

“吵吵啥!”邋遢老道——斩尘仙尊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醉醺醺地瞪了战星辰一眼,“丢人现眼!打不过不会喊师父?老子教你的‘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喊’都喂狗了?” 他骂骂咧咧,浑浊的目光扫过全场,在狼狈不堪、气息萎靡的吴韵身上停留了一瞬,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最终,他那双醉眼落在了脸色铁青的陈十三身上,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酒气冲天: “陈老鬼,几千年不见,你这欺负小辈的本事见长啊?连老子的徒弟都敢动?怎么,是觉得我断宙刀墟的刀,斩不断你那身铁皮疙瘩?”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位突然出现的、邋遢却恐怖到极点的仙尊身上。

断宙刀墟!斩尘仙尊! 一个几乎被岁月遗忘、却令所有老牌强者都闻之色变的名字!

赵蕊趁着这短暂的死寂,迅速掠至吴韵身边,将他搀扶起来。她看着斩尘仙尊那邋遢却震慑全场的背影,低声对气息不稳的吴韵快速说道: “看到没?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疯子’!当年在无字天碑前枯坐九十九年,一朝悟道,却疯疯癫癫说要‘斩断虚空’,差点把半个天碑林给劈了!后来被断宙刀墟的老怪物们捡回去当宝贝供着…他居然是战星辰的师父?斩尘仙尊!?” 赵蕊的声音带着一丝敬畏,目光灼灼: “传说…他巅峰之时,刀锋所向,时空为之断流!是和你…和你前世那位,真正齐名于一个时代的…绝世妖孽!”

吴韵捂着剧痛的胸口,看着那道邋遢却如定海神针般挡在前方的身影,感受着那尚未完全散去的、斩断时空的恐怖道韵,再听到赵蕊口中那句“和你前世齐名”,心中翻起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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