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汉山这几天不在家,是真有事儿。张德祥派人叫他去县城,和他商量,让刘汉山担任副县长。
“我可是三顾茅庐了,刘备当年请诸葛亮也不过如此。”张德祥说。
刘汉山坐在张德祥的县委书记办公室如坐针毡。他感到现在和张德祥在一起,没有了以前的随意和亲切,总感到有一种莫名的东西把他们隔开,和他渐行渐远。
“以前他是土八路,我是大管家,一个锅里搅马勺,就没有这种陌生的感觉。”张德祥执意让刘汉山出山,除了刘汉山的革命资历,必须给他一个交代,他更需要一个懂农业生产得力的助手,帮助他在兰封县干出一番事业。张德祥心里有一个隐秘的秘密不说,他今年临近60岁,需要刘汉山的势力给他强有力的支撑,才能保证他在兰封县平安落地。他敏锐地嗅到,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正在县城弥漫开来。
他以为是县里领导们面和心不和,在政坛搞些事情,后来感觉不光兰封县如此,全省或全国都是如此。他开始为自己精心设立一个政治上安全堡垒,刘汉山就是重要的一个环节,或者一个重要的关隘。他在防备着有人会在你不防备的时候背后来一刀,让你不知道怎么死的。有刘汉山站在他背后,他至少不会腹背受敌,能保证自己安全退休回家颐养天年。
侯黄氏的丧事完结后,刘汉山走马上任,担任县里负责农业的副县长。按照张德祥的话说,他是农业专家,给地主当管家能种好几千亩地,也能给兰封县当好管家,种好县里的几十万亩土地。
刘汉山坚信自己能当好这个副县长。“不就是管种地吗,我比猫画虎也能干好。”
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他不知道,他种庄稼是行家里手,当管家也很出色,他在官场混,和张德祥这些官场老油条厮混,如同在豺狼中觅食,刘汉山那两把刷子未必耍得转。
县里推行农业生产互助合作,遇到了难啃的骨头。几乎每个村里的地主富农,都不愿意把自家的牛羊马车交出来给合作社。县里派工作组到村里做工作,遇到了多方威胁。夜里被砸闷砖,敲闷棍的事儿不断传来。有些工作组成员暴露了家庭住址,第二天祖坟被挖,大门被泼粪火烧。工作组人员在家不敢出门,下乡不敢进村,农业合作社眼看就要流产。张德祥参加省里会议,就农业合作社这项工作迟缓不前受到省里领导的严厉批评。
张德祥一肚子委屈。他是村里走出来的领导,知道那些家境富裕的村民们,一辈子省吃俭用才攒下那些家当,心肝宝贝一样的牲畜,如今你让他白白送给合作社,等于辛辛苦苦半辈子的家业给掏空了,如挖心割肉般心疼。可是,这是省里的决定,也是中央的政策,张德祥心里有看法,可是还得热情洋溢地贯彻。“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这是领导交代任务时常说的一句话。
县里开会,研究部署负责这项工作的县领导。那些县长副县长书记副书记们,知道这个活儿麻爪,仨虱子榨不出二两油,都低头抽烟不语。只有刘汉山笑眯眯地看着张德祥,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憨厚面相。张德祥心里有谱,原来他遇到难题没有得力干将,现在有了刘汉山,这个已经不是问题。看到大家不说话,张德祥心里想,这帮兽养的,有点鱼饵大的好处,能把尿罐子打烂。有一点风吹草动,都把头缩进肚子里。没有你们这些张屠夫,老子吃不了带毛的猪。他看也不看众人,眼睛盯着刘汉山说:“你们不吭声,我就点将,这个工作由刘汉山负责落实。散会。”
以前刘汉山和张德祥的关系很微妙,算是亦师亦友。两人之间维系感情的,全靠义气和友情。如今成了上下级关系,刘汉山想报答自己的上级的提携和慧眼识珠,靠义气和友情就不够,必须要思想上有感恩,行动上要添彩。刘汉山争到这个工作,算是有了报答张德祥的机会。
会后,张德祥把刘汉山叫到办公室嘱咐:“当县长不同当管家,不光是人多事儿杂,关键是要有个当官的样子,树立政府的形象。”
刘汉山表态:“书记,您放心,我一定把这事儿摆平。”
刘汉山走出兰封县城,心中茫然,有点不知所措。兰封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得罪人的事儿,从哪里下手有所突破,尤为关键。
刘汉山带了三个人。一个是县政府办公室的小齐,说是协助刘汉山工作,其实就是不定编的秘书。二是县政府农业局的副局长陈鹏。第三位是水利局的办事员周德高。
小齐说:“刘县长,听说红庙乡是最难啃的骨头,如果把红庙拿下了,其他乡就会迎刃而解。”
红庙地处兰封县中心,一些村庄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史,人际关系很复杂。要说牛人,村里那些泼皮无赖算不上什么,三拳两脚就可以让他们认怂。可怕的是你不知道村里那些看似普通人家,邋遢老汉,就有儿子女婿侄子外甥在县城省城甚至北京城当官做生意,还有那些东拐西绕驴尾巴吊棒槌的亲戚。就是南瓜地里扯秧子,丝丝缕缕都有牵连。也有一些人白日里老实本分,天一黑就成了杀人放火的恶霸贼人,你得罪了他们,就会记恨你一辈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犯在他的手下栽跟头,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报复你。无论哪个朝代,都说乡村关系复杂难治理,就是这个原因。
农业局副局长陈鹏家就在范庄,侯宽老岳父那个村子。陈鹏的父母都是孔家的租户,他早就认识刘汉山。陈鹏悄悄说:“刘县长,我们干这活儿可能是吃力不讨好,打不住黄鼠狼还要弄一身骚。”
刘汉山看他话里有话,瞪了一眼,等他把话说完。
“我听说搞农业合作社是个扎手的活儿,谁都不愿意干,怕得罪人。县里有领导就出馊主意,把这活儿推给我们。弄成了他们树下好乘凉。弄不成,他们拿这事儿说事儿。”
刘汉山知道这活儿不好干。几百年了,农村都是各家单干,自给自足。现在要把刚分到各家的土地牲畜要回来归堆,大呼隆干活,有利有弊。从刘汉山的认知来看,这种活儿有人偷懒耍滑,带动其他人对比参照,弊大于利。现在从农户手里要回土地牲畜,等于虎嘴里夺食,乞丐手里抢肉,都是要命的差事,弄不好,连祖坟都会被人挖掉。可是,上级既然这样部署,自己只能执行了。不管是死是活,不管是深坑是火坑,只能咬牙往里跳了,是死是活,是福是祸,只能交给老天爷了。
刘汉山尽管是第一次当官,他毕竟当了二十多年的管家,在管理上经验和方法是相同的。在办合作社的问题上,他先从自己家开始,免得在别人面前说话腰杆不硬。
刘汉山回到家,先把自己几个兄弟、堂兄弟叫来,吩咐他们成立合作社,土地小块合成大块,牲畜牵到一起饲养,农具一块存放,一起使用。我几个爷爷当然不敢说个不字,他们看着老大,让干啥就干啥。我那个瘫子大老爷刘德厚倚老卖老,凭着老资格和刘汉山较劲儿。刘德厚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瘦成了骨架,一层发毛发霉的白皮不情愿地裹住。两只像鸡爪子的手指着刘汉山骂:“你兔崽子给我听着,我们家不参加你这个合作社。你们搞共产,就是当老抬明抢。”
刘德厚生了六个闺女,直到瘫痪在床也没有生个儿子。前几年抱养一个一身毛病的孩子叫刘根,当做宝贝。家里养一匹白马,从云南倒卖过来的,身材比内地马小一圈,像未长大的马驹。这个小马不能上去耕地,却成了刘根的玩具。如今成立合作社,这匹小马也要牵走饲养,刘根不干,哭着拉住马缰绳不让牵,刘德厚开始发飙。
刘汉山对这个做了半辈子坏事儿的大爷还是包容的,毕竟是自己的大伯,有血缘亲情。他们家没有男劳力,多年耕地播种都是刘汉山找人帮忙。就是饥荒年家里没吃的,刘汉山出手相帮,没有饿着刘德厚一家老小。刘汉山说:“大爷,这个合作社谁不参加,你家也得参加,因为你家没有男劳力干活,要不然以后没有人帮你。”
刘汉山说这话并没有其他意思,刘德厚听了却脑子里冒火,一下点炸满肚子委屈。刘汉山说他家没有男劳力,暗讽他的儿子是抱养的,这是骂他没有儿子,他想到了当年作恶时,村里人骂他的那句“断子绝孙刘德厚”。
刘德厚又指着刘汉山骂:“刘汉山,你是咒我断子绝孙,我咒你死在大年初一,我看就是国民党一个。”
周围的人都被刘德厚这番激烈的叫骂惊住了,现场瞬间安静得吊根针都能听见。刘汉山被这突如其来的恶咒气得脸色铁青,双手紧握成拳,身体微微颤抖,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出于好心相劝,竟换来这样的咒骂。
刘根原本还拉着马缰绳,此时也被爷爷的叫嚷吓住,松开了手,呆呆地站在一旁,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刘德厚骂完后,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喘着粗气,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发怒的野兽,随时准备再次发起攻击。周围的村民们开始窃窃私语,有的摇头叹息,觉得刘德厚实在是不可理喻;有的则暗暗为刘汉山抱不平,觉得他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刘汉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刘德厚,一字一顿地说:“大爷,我好心劝你是为了你家好,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但我问心无愧。合作社是为了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不是害你。”
刘德厚听了,不但没有消气,反而更加愤怒,他跳着脚喊道:“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你就是想把我家这点东西都弄走,没安好心。我就不参加合作社,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这时,村里的几位老人站了出来,劝说刘德厚。一位长辈语重心长地说:“德厚,汉山真的为你着想,你别糊涂了。合作社是大势所趋,大家一起干,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你家没男劳力,加入合作社有人帮衬,以后的日子也有个盼头。”
另一位长辈也附和道:“是啊,德厚,你就别闹了,大家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别把关系闹僵了。”
刘德厚根本听不进去这些劝告,他依旧不依不饶,继续对着刘汉山和周围的人骂骂咧咧,现场的气氛变得十分紧张,一场冲突似乎一触即发。
刘汉山看着情绪激动的刘德厚,知道此刻再强行劝说也无济于事,他向几位长辈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先冷静下来。然后,他向前走了一步,站在离刘德厚稍远的地方,大声说道:“大爷,我知道你现在气在头上,等你消消气,咱们再好好说。但我还是那句话,合作社是为了咱村好,为了大家好,你可以再好好想想。”
周围的村民们见刘汉山如此理智,也都渐渐安静下来,不再跟着起哄。刘德厚见大家都不说话了,骂骂咧咧的声音也小了下来,但脸上依旧满是愤怒和不满。
这时,刘汉水走到刘德厚身边,轻声说道:“大爷,你别闹了,我哥说的在理。你想想,咱村这些年一直发展不起来,大家都过得紧巴巴的。现在有了合作社这个机会,说不定真能让咱的日子好起来。你就别再固执了。”
刘德厚看了刘汉水一眼,气呼呼地说:“你懂个气儿,我看你就是被刘汉山给忽悠了。”刘汉水有点生气,数落道:“我看你是作死哩,自己瘫在床上,谁帮你犁地收麦。从今天开始,我们弟兄几个不管你了,你等着饿死吧。”
刘德厚被刘汉水这话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刘汉水的鼻子,声音颤抖地说:“好啊,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白疼你这么多年了。不管就不管,我还稀罕你们管不成!”说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着大腿,号啕大哭起来,“老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自己的晚辈都这么对我啊。”
周围的村民们见状,纷纷围拢过来,有的开始指责刘德厚太固执,不懂得为村里的发展考虑;有的则劝刘汉水消消气,毕竟刘德厚是长辈。刘汉山也赶紧走上前,把刘德厚从地上拉起来,说道:“大爷,您先别激动,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为了咱村好,您要是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出来,咱们一起商量。”
刘德厚抹了抹眼泪,喘着粗气说:“我能有啥想法,我就觉得这合作社不靠谱。你们就知道跟着刘汉山瞎折腾,到时候赔了本,看你们怎么办。”刘汉山耐心地解释道:“大爷,您放心,合作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完善的规划和方案。而且我们也会邀请专业的人来指导,不会让大家的辛苦白费。”
刘德厚还是一脸怀疑,他哼了一声说:“说得好听,我可不信。除非你们能保证,到时候一定能让大家都赚到钱。”刘汉山坚定地说:“大爷,我不敢保证每个人都能大富大贵,但我可以保证,只要大家齐心协力,跟着合作社好好干,日子肯定会比现在好。而且我们也会签订合同,保障大家的权益。”
经过一番劝说,刘德厚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他沉思了片刻,说道:“那行,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要是到时候真像你们说的那样,我就服你们;要是不行,你们可别怪我到时候再闹。”刘汉山笑着说:“大爷,您就瞧好吧,我们一定会努力把合作社办好。”
这场风波暂时平息了下来,村民们也都各自散去,开始为合作社的事情做准备。而刘汉山也深知,接下来的路还很长,要让合作社真正发挥作用,让大家都受益,还有很多工作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