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抄手游廊,便到了端木家二小姐端木柔的院落。
此时院门口守着个穿青布丫鬟服的姑娘,见端木鸿带着人来,连忙上前屈膝行礼,声音带着几分急切:“老爷,您来了!”
端木鸿只是微微颔首,眉头瞬间拧成了川字,语气里满是担忧:“小姐如何?”
“回老爷的话,二小姐半个时辰前还痛得厉害,哼唧了好一会儿才昏昏沉沉睡去,也没睡安稳呢!” 丫鬟说着,又补充道,“大夫人一直守在床边,半步都没离开。”
端木鸿闻言,眉头皱得更紧,连脚步都沉了几分。
这端木柔是他所有子嗣里最疼惜的一个 —— 不仅性子乖巧懂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难得的是对商道有着天生的敏锐,未满十八岁时,便帮着他打理府中米粮生意,算账、定价比两个哥哥还周全,连常年打交道的老商客都赞她 “有端木家的经商天赋”。
如今女儿病成这样,他怎能不心急?闻言,并不再说什么,缓缓推开门引着吴天翊进了屋。
此时屋内药味浓重,榻边正坐着位身着素色襦裙的妇人,正是端木鸿的夫人苏氏。
她约莫四十多岁,发髻上只插着支银簪,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显然是多日为女儿操劳未歇。
见端木鸿进来,她连忙起身,目光落在吴天翊身上时,带着几分疑惑,又带着几分病急乱投医的期盼:“老爷,这位是……”
“夫人,这位是吴大夫,医术高超,特意请来给柔儿瞧病的。” 端木鸿握着苏氏的手,语气带着几分安抚,“你别担心,吴先生方才在正厅,几句话就点破了我的症状,定能治好柔儿!”
苏氏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连忙对着吴天翊福身:“先生,求您救救我的柔儿!她这病折腾大半年了,连太医院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再这么下去……”
话说到一半,便红了眼眶,声音也哽咽起来,抬手抹泪时,还不忘回头看向榻上的女儿,满眼心疼。
吴天翊对着苏氏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夫人放心,在下既来,便会尽力!先让老朽看看小姐的情况。”
言罢便走到榻边,榻上的端木柔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双眼紧闭,连呼吸都带着微弱的滞涩,偶尔还会无意识地蹙紧眉头,似在忍受胸口的疼痛。
盖在身上的锦被下,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床边还放着半碗未喝完的汤药,药汁已凉透,显然先前的治疗并未见效。
“先生,小女这几日愈发严重,夜里常痛得睡不着,连饭都吃不下几口……” 苏氏站在一旁,看着女儿的模样,声音里满是心疼,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吴天翊示意众人保持安静,他缓步走近床榻,并未急于把脉,而是先凝神静气,立于床前三尺之处,目光沉静地投向榻上的端木柔。
只见端木柔虽昏沉睡去,但眉尖若蹙,似有无限痛楚凝于眉心,面色白而不润,是一种枯槁的苍白,如同上好的宣纸失了水汽。
唇色更是不妥,非是淡白,而是隐隐透着一丝青紫,尤其在唇缘处尤为明显。他目光下移,注意到即便在被褥覆盖下,少女胸口的起伏也显得异常短促而艰难,偶有一次稍深的呼吸,便会引得她眉头紧锁,显是牵动了痛处。
片刻后,吴天翊方再上前一步,他并未凑近,只微微侧首,细听其呼吸之声。
那呼吸音不仅微弱,且在呼气之末,带着极细微的、几不可察的嘶哑之音,如同秋风吹过干涸的苇管。
同时,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药味里,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源自患者身上的、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这并非好兆头。
此时吴天翊撩起衣袍下摆,在丫鬟搬来的绣墩上安然坐下,他不急着把脉,反倒是先是转头问道:“夫人,小姐发作之时,这心痛具体在何处?是心窝处,还是牵连至左侧肩臂?疼痛是如针刺,还是如巨石压榨?”
苏氏见问得如此细致,连忙收泪答道:“先生明鉴,柔儿总说左胸里面像有东西揪着、拧着似的痛,有时会顺着胳膊内侧一直到手指尖都发麻发凉,说是像有锥子在钻……”
吴天翊微微颔首,心中已明了七八分,此时就见他伸出三指,轻轻搭在端木柔露在锦被外的右手腕间“寸关尺”三部。
他的手指看似轻触,实则力道深沉而稳定,如同老树之根,探寻着皮下气血的真相。
初时感觉指下肌肤冰凉,脉象沉取方得,细若游丝,这是气血大亏之象。但他凝神静候,仔细体味,于这沉细微弱的脉象中,竟偶尔能触及一两个节律不稳、形状如豆珠滚动般的脉动,这是“促脉”与“结脉”交替出现,正是心脉痹阻,气血运行艰涩不畅,时有歇止的明确指征。
随即他又换至左手,同样仔细体察良久,期间,他甚至示意丫鬟轻轻掀开锦被一角,观察了一下端木柔指甲的颜色,只见那指甲色泽淡白,甲床之下血色不荣,且指尖冰凉。
整套过程如行云流水,沉稳有序,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吴天翊才缓缓收手,眉宇间笼罩上一片凝肃之色。
端木鸿与苏氏紧盯着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苏氏赶忙上前问道“吴大夫,柔儿如何?”
只见吴天翊沉吟片刻,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老爷,夫人,二小姐此症,确为‘心脉痹阻’无疑!”
“痹者,闭也。乃因正气先虚,心气不足,运血无力,导致瘀血、痰浊痹阻心脉。不通则痛,故发为胸痹心痛!”
“老朽观小姐面色唇甲,脉象沉细涩结,皆是气血亏虚兼有瘀阻之明证。气血不能濡养心神,故夜寐不安,不能荣养四肢,故肢麻厥冷。”
“按夫人刚才所言,此病缠绵半载,邪气盘踞已深,正气亏损亦重,颇为棘手!不过……”
端木鸿夫妇听了他的诊断,感觉与先前那些语焉不详的大夫所言截然不同,句句鞭辟入里,直指病根,此时他们虽听得心惊,却也不由自主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希望。
此时就见端木鸿趋前半步,眉峰紧蹙,面上满是苦涩,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吴先生,小女此疾,究竟可否医治?若有治法,还望先生直言相告,无需避讳!”
吴天翊一听,只是淡淡一笑,并未立刻回答,只见他低头沉吟片刻,仿佛在将整个治疗方案和心中的那份谋划于心中细细复盘了一遍,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端木鸿焦灼的视线。
“端木老爷,夫人,”他声音沉稳,不疾不徐,“医者父母心,在下必当竭尽全力。二小姐此症,虽属沉疴痼疾,却也非绝路。”
他略一停顿,见端木鸿夫妇屏息凝神,才继续道:“治法上,需标本兼治,攻补兼施。”
“首要之务,乃‘通脉止痛’,以金针渡穴之法,疏通痹阻之心脉,此为先‘攻’,可缓解小姐当下剧痛。”
“然此法如同疏通淤塞之河道,虽能暂解燃眉之急,却易耗伤本已虚弱的心气,故行针之时需万分谨慎,且有气血骤然波动之险。”
“待疼痛稍缓,紧接着便需‘培元固本’,以大补气血、温通心阳之汤药缓缓图之,此为‘补!’需根据小姐体质变化,随时调整方剂,如同文火慢炖,急不得。此阶段,汤药调理至关重要,一丝都错漏不得。”
吴天翊语气转为凝重:“此病迁延日久,邪气盘根错节,正气虚衰不堪,治疗过程如同逆水行舟,必有反复。”
“尤其最初几次行针后,症状或有短暂加重之象,此乃正气与病邪交战之兆,端木老爷与夫人需有心理准备,届时万不可惊慌,更不可轻易中断治疗。”
他看向端木鸿,目光坦诚:“故而,老爷问‘可治否’,在下只能说,有法可施,有望可图,但成败之数,非老朽一人可定,需天时、地利、人和俱全!”
端木鸿是何等人?他可是大乾国四大世家之一端木家的家主,掌着大半个大乾国的铁器营生,见惯了商场博弈与人心深浅,岂会听不出话里的弦外之音。
此刻他一听吴天翊这番话,眉头顿时拧成了川字,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颌下短须。吴天翊说 “有法可施,有望可图”,这话听着稳妥,可后头 “成败非一人可定,需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却让他心里犯了嘀咕 —— 寻常大夫说风险,多提药材、体质、护理,哪会把 “天时地利人和” 这种虚泛的话挂在嘴边?
他默不作声地在房间里踱起步来,靴底碾过青砖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与榻边端木柔浅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更显室内沉寂。
柳鹤年在旁看着,也不敢多言,只悄悄打量着两人神色,此时苏氏已经按捺不住了,她上前一步紧皱着眉头对着端木鸿焦急地问道“老爷……”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此时就见端木鸿脚步一顿,对苏氏摆了摆手,随即将目光先落在榻上蹙眉忍痛的女儿身上,又转回头看向吴天翊,眼神里藏着几分权衡,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先生医术高明,眼下小女正受病痛折磨,可否先为她施针缓解苦楚?药方也烦请先生先开出来,好让府中尽快备药!”
“至于方才说的‘天时’‘地利’‘人和’,府中书房清净,待先生安置好小女,咱们到书房细谈如何?”
吴天翊一听顿时心中暗笑:“不愧是四大世家的端木家家主,果然心思玲珑,这是把自己的那点盘算瞧出了七八分,这份审时度势的老练,倒真让人佩服!”
的确”这话看似全为女儿着想,实则心思通透 —— 他先让自己动手治病,是先攥住 “救女” 这个把柄,再邀去书房谈 “条件”,既占了情理主动,也能避开下人耳目,把话说得更透彻。
此时就见吴天翊面上不动声色,只对着端木鸿拱手颔首,语气平和:“家主考虑周全,既为二小姐病情着想,在下自然依从!”
说罢,便从药箱中取出银针,示意苏氏与丫鬟扶稳端木柔的肩背,又叮嘱柳鹤年在旁守着脉息。
指尖捻针轻转,银针精准刺入内关、膻中两穴,手法快而稳,不过片刻,榻上端木柔紧锁的眉头便缓缓舒展,呼吸也平顺了些,原本攥着锦被的手也轻轻松开。
吴天翊待银针留够时辰,缓缓起针,又提笔在纸上写下药方,字迹遒劲有力:“按此方抓药,每日辰时、申时煎服,煎药时需用文火慢熬,切记丹参后下!”
他将药方递与端木鸿,补充道,“今日施针后,二小姐约莫能安稳些,夜里若再犯痛,可先用温水调服半盏蜂蜜缓解,明日老朽会继续给小姐施针!”
端木鸿接过药方,见女儿面色确实缓和了几分,紧绷的神色稍松,随即对身旁管家吩咐:“速去按方抓药,亲自盯着煎制!” 又转头对吴天翊做了个 “请” 的手势,“先生辛苦了,随老夫到书房一叙!”
吴天翊点头应下,跟着端木鸿出了后院 —— 他知道,真正的博弈,此刻才刚刚开始。
书房之内,端木鸿必会问清 “天时地利人和” 的真正含义,而他也正好借这个机会,探探端木鸿与淮南王的底细,为藏匿王五、周正父女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