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吴天翊便随着端木鸿走过栽满青竹的曲径,绕过一方叠石小池,来到一间雅致的书房。
书房是典型的 “明三暗二” 格局,外间通体以楠木打造,书架从地面直抵房梁,整齐码放着经史子集与商旅账簿,书脊泛着温润的光泽。
墙上挂着一幅水墨《松风高卧图》,笔触苍劲,落款是前朝名家手笔。
靠窗设着一张花梨木大案,案上摆着端砚、狼毫与几卷未看完的《盐铁论》,案角还卧着一只青玉镇纸,整个空间透着一股 “商儒兼具” 的沉静气度。
端木鸿正待推门而入,略微顿了顿对着守在门口的婢女吩咐:“煮一壶上好的茶汤,用新沸的泉水,另外,守住院门,没有老夫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书房半步!” 婢女恭声应下,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待吴天翊在案几一侧的蒲团上跪坐定,端木鸿才缓步走到主位蒲团前坐下。
他并未急着开口,先是抬手摩挲着案上的青玉镇纸,指尖划过镇纸上雕刻的云纹,面上带着几分客套的笑意:“先生方才为小女施针耗神,辛苦了!”
“这茶汤中的陈年普洱是三年前从滇南运来的,用炭火慢煮后回甘绵长,先生一会儿尝尝!”
说话间,婢女已端着铜制茶炉进来,炉上温着的茶汤泛着琥珀色,醇厚的茶香顺着炉口袅袅散开。
婢女将茶炉放在案几中央,又为两人各斟一杯,便躬身退了出去。
端木鸿端起自己那碗,微微抿了一口,目光却在放下茶杯的瞬间骤然沉了下来 —— 先前的温和客套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如鹰隼的审视,仿佛要将吴天翊的底细看穿。
“先生医术高超,可依老夫看,先生并非仅仅是杏林中人吧?”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不知此次寻老夫,究竟有何事?”
说完,他将茶杯轻轻顿在案上,发出 “嗒” 的一声轻响,目光紧紧锁在吴天翊脸上,连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都不愿放过。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窗外竹叶沙沙的声响,都成了这沉默对峙里的背景音。
此时吴天翊闻言并不急着回答,反倒是缓缓端起眼前的茶汤,指尖轻轻扶住碗沿,将温热的茶汤送入口中,细细品了片刻才放下杯子,眼底带着几分真切的赞叹:“端木老爷好眼光,这陈年普洱果然醇厚,炭火慢煮后,茶汤里竟带着些木质的沉香,回甘又久,寻常人家可喝不到这般讲究的茶!”
他这话答非所问,却说得坦然,仿佛方才端木鸿那带着试探的追问从未提起。
他嘴上说着客套话,眼神却没放松半分,落在吴天翊脸上时,依旧带着几分审视 —— 他心里门儿清,吴天翊既敢用 “天时地利人和” 引话头,就绝不会真的只谈茶汤。
眼下这般绕圈子,不过是在权衡说辞,或是在等自己显露更多底细。
端木鸿不急,他有的是耐心!这书房里的对峙,比的就是谁先沉不住气。
他端着茶杯,目光落在案几上摊开的《盐铁论》上,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轻轻摩挲,任由沉默再次漫开,只偶尔抬眼,扫过吴天翊平静的侧脸,等着对方终于卸下伪装,说出真正的来意。
此时吴天翊轻轻放下茶碗,碗底与案几接触时发出一声轻响,他淡淡一笑,目光坦然迎向端木鸿:“端木先生,方才说老朽并非只是杏林中人,不知何意?亦或是说,老朽该是何样的人?”
这话不卑不亢,反倒将了端木鸿一军!
就听端木鸿突然抚掌长笑,笑声清越却不张扬,在静谧书房中绕梁轻荡:“先生此问,真乃妙语!先生不言,老夫焉能洞悉先生真面目?”
“然观先生医术,实乃出神入化 —— 既能一眼勘破小女‘心脉痹阻’之沉疴,复以温针之术立纾其痛,这般手段,即便是太医院院判亦恐难及!”
他收笑敛容,指尖轻叩《盐铁论》泛黄书页,语气渐转凝重:“可先生偏以‘游医’之身行走闾阎,不逐名禄不贪厚利,反借仁心堂柳大夫之手入我端木府。”
“老夫揣度,以先生之姿,断非为那区区三千诊费而来。更甚者,诊病时句句切中病机,却于关键处留‘天时地利人和’之语,既无寻常医者之坦直,亦非江湖术士之诡谲 —— 此数端异处,总令老夫觉先生胸中丘壑,远胜这书房千卷账簿!”
说到最后,他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如炬锁定吴天翊:“故老夫斗胆揣度,先生绝非寻常杏林之士。君入府救小女是真,然欲借我端木府这方天地,行某桩未言之计,才是真正的意之所向吧?”
吴天翊听后心中暗暗佩服:“不愧是四大世家的端木家主,这份洞察力实在锐利,竟将自己的心思瞧得七八分透!”
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抬手又微抿了一下手中的茶汤,既不否定也不赞同,反倒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案几上的《盐铁论》上,缓声道:“端木先生目光如炬,老朽不多辩解!”
“只是闲谈之际,老朽倒想问问先生 —— 如今大乾朝局微妙,几位藩王各据一方,先生久掌商事,遍历各州,对眼下的局势,不知有何见地?”
端木鸿一听这话,眉头皱得更紧,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 他此刻已然断定,眼前这人绝非凡医,所求之事定不简单,甚至可能牵扯朝堂纷争。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端起茶碗浅啜一口,语气平淡如水面:“朝堂之事,非我商贾所能置喙!”
“如今大乾虽无大乱,却也非盛世,各州赋税参差,流民偶有,算是不好不坏罢了。”
提及几位藩王,他更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几位藩王各守封地,恪尽职守,老夫远离京城,未闻有何异动,不敢妄议!”
话到此处,他话锋忽然一转,眼中却透出几分真切的赞叹:“倒是远在边陲的燕藩,近来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燕藩世子年方十六,竟能以弱旅克北蛮劲敌,生擒大汗阿骨打,逼得北蛮归还北地郡,还愿年年纳贡 —— 这般少年英雄,纵观大乾百年,亦是少见!”
说到激动处,他放下茶杯,声音稍提:“更难得的是,世子此番携泼天军功入京,不求封地爵位,只求太后与陛下还其寡嫂清白,洗去此前被构陷的‘私通’污名,以证家族清誉!”
“要知那朝堂如染缸,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他一个少年人,竟能在其中游刃有余,既得陛下赞许,又未触怒其他权贵 —— 这份心智谋略,比老夫这垂暮之人还要周全!”
吴天翊听着,眉头微微一皱心中却暗生一丝疑惑,那就是方才谈及朝堂与藩王,端木鸿对司礼监掌印曹进忠竟半个字未提。
他可不会自信到认为端木世家的情报网会不知道这件事,甚至其中有淮南王的影子!
可他转念便知,以端木鸿的城府与家世,怎会不清楚曹进忠与淮南王暗中勾结的猫腻?
不过是端木家根基大半在淮南王藩地之内,明面上需对淮南王留几分情面,不愿轻易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
他也知晓近日获悉的另一桩事:近来淮南王频频遣人向端木府示好,想让长子 —— 淮南王世子赵承煜,迎娶端木府大小姐端木华。
按理说这本是强强联合的美事,于端木家稳固商事、淮南王拉拢世家都有利,可不知为何,却被端木鸿以 “江南水灾冲毁了端木家三座大粮仓,正赶赴江南协调粮草转运、与粮商议价补库,同时还要安抚受灾分号的商户。眼下危机未平,她需坐镇江南主持大局,此时议及婚嫁,恐难兼顾家族商事,故只能往后拖延。” 为由,一再拖延。
这些关节吴天翊虽看得明白,却不便直接追问 —— 毕竟是端木家的家事,且牵扯淮南王,贸然提及反倒容易引起戒备。
于是他压下心中疑问,指尖在茶碗边缘轻轻摩挲片刻,忽然话锋一转,望向窗外青竹,似随口闲谈般道:“先生既赞燕藩世子少年老成,那老朽倒想起一事!”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近日听闻淮南王在藩地传下政令,要大幅提高盐铁税赋,说是为充盈府库以固边防,可坊间却有传言,此举让不少商户薄利难支,连寻常百姓买盐铸铁都比往日窘迫了几分。”
“先生掌着大半个大乾的铁器营生,对此类商事变动,想必更有感触吧?”
他这话问得巧妙,既没直接提及联姻纠葛,又借 “提高盐铁税赋” 这桩与端木家利益切身相关的事,不动声色将话题引到了淮南王身上。
端木鸿端茶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随即又恢复平静,只是语气里多了几分疏离:“藩地税政自有藩王裁夺,老夫远在京城,本不该置喙。只是税赋调整若失了分寸,一味加重商户与百姓负担,怕不是‘固边防’,反倒先扰了民生安稳。”
他顿了顿,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了两下,声音压得更低:“再者说,边防固守则需粮草充足、军心稳定,若只知增税敛财,却忽视商旅流通与民生根本,这般‘强兵’之法,未免舍本逐末了。”
这话虽未明说 “不满”,却字字句句都点出了淮南王施政的弊端 —— 既批评其急功近利,又暗指其行事不顾根本。
吴天翊听得分明,心中顿时了然:端木鸿果然对淮南王心存芥蒂,所谓的 “联姻” 恐怕也只是权宜之计的拖延。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颔首附和道:“先生所言极是,商事如流水,需张弛有度。看来无论朝堂还是藩地,行事都需兼顾情理才是!”
至此吴天翊基本可以断定,端木家与淮南王的关系并非外面传言的那般融洽,所谓的联姻更像是未敲定的权宜之谈。
他那颗因担心端木鸿与淮南王深度绑定而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几分 —— 如此一来,自己接下来要托之事,便多了几分成算。
与此同时,端木鸿看向吴天翊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探究,心中怀疑更甚!
这人绝不是寻常游医,纵使他医术精湛,能一眼看穿自家女儿沉疴,可言谈间句句绕着朝堂藩王,尤其对自己与淮南王的关系格外关注,前面那些关于盐铁税赋的闲谈,分明都是铺垫,真正目的怕是早就藏在这些试探里了。
他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案上的青玉镇纸,忽然心头灵光一闪:难道…… 难道这人是为了北地郡那桩事来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瞳孔骤然一缩,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晃了晃,温热的茶汤险些洒出,脸上那副沉稳淡然的神色瞬间被惊愕取代,嘴角的笑意也僵在了原处 —— 若真是为了那件事,那这人背后牵扯的势力,可就不简单了。
果不其然,没等他细想,就见吴天翊放下茶碗,身子微微前倾,目光恳切却带着几分郑重问道:“不知,端木先生可知北地郡郡守周正,周墨弦一家的事?”
端木鸿心中没由来的一震,握着茶碗的指节微微泛白:果然!他要问的,果然是周正的事!
北地郡那桩案子牵连甚深,这人敢在自己面前直接提及,要么是有恃无恐,要么就是背后有人撑腰,这人到底是何人?难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