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瞻死死盯着断墙后的身影,那人却已收弓欲走,背影透着一股厌世的萧索。
“前辈,且慢!”项瞻高呼,那人却毫不停留,策马往黑夜之中疾驰而去。
项瞻哪里肯舍,又是一夹马腹,青骁四蹄翻飞,很快远离火海,也将赶来的伍关和宋狄丢在身后。
“怎么办?”宋狄一脸急切。
“还能怎么办?!”伍关捂着伤臂,咬牙说道,“陛下良驹日行千里,我们根本追不上,眼下只有沿着蹄印探寻,同时请谢将军领重骑来援!”
宋狄点头赞同:“你和阎洛有伤在身,且先回营,我领人去追陛下!”
说罢一挥手,当即领着百十玄衣力士,沿着马蹄印往项瞻远走方向追去。
而项瞻,此时已经追出七八里远,隐约可见前方身影,却一直与之保持约莫两百步的距离。他心中惊诧,青骁是当世罕见的宝马,速度可算得上独树一帜,现在竟然跟前面那人旗鼓相当。
两人就这么在月下狂奔,一个甩不开,一个追不上。
项瞻不甘心,不停扯动缰绳,可当他再度追出五六里远时,前面那人突然调转马头,遁入左手边的一片松林。
项瞻紧随其后,然而刚入林间,便已不见了那人身影,他心中焦急,快速眺望四周,除了树影婆娑,再无他物。
“唉,你跑什么?!”他短促轻叹,一枪插在地上,正自懊恼时,余光却瞥见十数步外的一棵古松上,插着一支羽箭,箭尾绑着一小卷布条。
他眼前一亮,忙下马取下布条,却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八个字:明日午时,乌鸦山腰。
字迹由鲜血写就,虽不整齐,但笔锋如刀,项瞻盯着那字看了许久,忽然开怀大笑起来,笑声过后,他将布条塞进怀里,提枪上马,往回走去。
行不到十里,便见宋狄率一众玄衣巡隐赶来。
“陛下,您……”
项瞻摆了摆手:“今夜之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皇后。”
宋狄颔首,心中虽疑,却不敢多问。
“走吧,回营。”项瞻望了一眼火势冲天的落梅渡,眼神幽深。
沈珏虽逃了,但也受了重伤,百余暗探折损大半,短期内再难兴风作浪。况且,这一战的真正收获,并非拔掉镇枢院的据点,而是那神秘的一箭。
众人回去的路上,又见伍关和阎洛领着谢明端率一营铁骑而来,项瞻同样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下令让他们原路折返。
回到营地时,天已蒙蒙亮,项瞻和衣而眠,小憩了不到一个时辰,起来简单洗漱一番,只带了宋狄一人,策马赶往乌鸦山。
这山就在天中县西北不到十里,项瞻以前也不止一次来过,此时故地重游,脑中便不由自主的闪过当年和师父剿灭流寇的景象。
他想起了那口大锅,但锅里曾煮过什么,他不敢细想,只记得木笼一排,像被潮水冲上岸的碎船板,囚着那些面色灰白的少女。
后来人被救下了,流言却比瘟疫传得还快。
师父说女子最重名节,她们被流寇掳走这么多天,最后的归宿,可能有人悬梁,也可能有人跳崖,这些项瞻都没见到,但那个选择把信石粉咽进肚子的女子,他永远忘不了她死前的眼神。
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也变成了那口锅,这些年,什么都煮干了,却甩不掉底下的糊味。
他一路走,一路感慨,不多时便来至山腰,却见一个茅草屋贴着一方山洞而建,还围着个篱笆院。
院内,一人正坐在一个竹凳上,手拿镰刀,削着一杆杆木枝,身边已经有一摞削好的,是十几支尚未完成的羽箭。
“这屋子……”项瞻呢喃着,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宋狄,示意他在院外等候,随即整了整衣襟,独自推开篱笆门,走到那人身前,躬身抱拳,行了一礼,“晚辈项瞻,见过徐将军。”
那人头也不抬,淡淡地道:“你怎会认得我?”
项瞻微微一笑:“七年前,钱家废墟,您曾替我们师徒解决了一个麻烦,还赠给我们一包银子。”
徐云霆手中动作一滞,沉默片刻,终是抬起了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阔面重颐,面白无须,虽年过半百,但一双眸子清亮,不见半分战场厮杀的凶戾之气,反倒透出一股看淡生死的漠然。
“你长大了。”他打量着项瞻,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那杆破阵枪上,半晌才道,“你比我想象的,走得更远。”
“将军也比传闻中,更耐得住寂寞。”项瞻直言不讳。
徐云霆嘴角扯了扯,算是笑过:“昨夜那一箭,是还你当年替钱家收敛尸骨的人情,现在人情还清了,你走吧。”
项瞻当然不会走,拿出那块布条,又上前两步:“刚一见面就要逐客,将军昨夜为何还要邀我来此?”
徐云霆瞥了布条一眼:“那你为何又紧追不舍?”
“将军难道不知?”
“我应该知道?”
项瞻微微蹙眉,正色道:“将军隐居山林,不问天下事,可天下事,终究会找到将军头上,您这一身本领,难道就要埋没在此?”
“本领?”徐云霆轻笑一声,继续低头削木枝,“我的本领就是杀人,杀东夷蛮族,杀草原游骑,杀北地枭雄,好不容易杀穿六州,助武烈皇帝立国,到头来,却又要杀召国自己人……”
他微微摇头,“不到十年,我经略六州,大小一百三十九战,共斩级二十七万四千余,俘、降、疫、饥者再折四十九万三千余,直接或间接死在我手里的,有近八十万,我累了,杀不动了。”
“八,八十万……”项瞻暗暗咋舌,心道难怪世人称他杀神,“将军记得可真清楚,但召国已不复存在,如今是大乾的天下,眼下有一个机会,将军若能握住,可解救的百姓何止百万。”
徐云霆不回应,项瞻便又自顾自说道,“延武皇帝弑君弑父,残害忠良,横征暴敛,挥霍无度,百姓苦不堪言,我欲奉天伐罪,举兵南下,使九州一统,只是南荣兵多将广,又有大江天堑,若无善战上将统领,我大乾将士不知要平添多少亡魂。”
“你添多少亡魂,与我何干?”徐云霆不为所动,“徐某此生,不会再为任何朝廷卖命!”
“那为百姓呢?”项瞻沉声道,“我知道,您当年挂印封金,就是因为刘氏不顾百姓死活。召国分裂,流寇四起,钱家满门三十余口,您当年无力相护,如今山河将定,您难道忍心看着更多人家重蹈覆辙?”
徐云庭脸上肌肉微微抽搐,沉默片刻后,抬起头问道:“你当皇帝,就是为了救百姓?”
“当然。”
“那你救了多少,又杀了多少?”
“这……”
徐云霆淡淡地道:“既然用杀止杀,那就不要谈什么大义,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