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瞻闻言,也不恼,反而笑了:“将军说得对,是有点空。”
他索性席地而坐,把破阵枪放到一旁,从徐云霆削好的那摞木箭上拿了一支,边摩挲边说,“所谓大义,确实是说给别人听的……也不怕您笑话,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这世道烂成这样,不甘心好人没有好报,更不甘心,像我师父那样的人只能装死躲藏,连自己的亲孙子都不敢认。”
徐云霆削木枝的手终于停了:“你师父?”
“不错。”项瞻咬牙说道,“他被自己的亲儿子背叛,险些死在那一场大火之中,更是背负弑君谋逆的骂名近二十年,如今他那个儿子,又想用同样的手段对付自己的儿子!”
项瞻的神色忽然又松弛下来,摇头轻叹,“将军,您说可笑不可笑?皇室里的父子,似乎总会陷入轮回的杀戮,永远没有个头,南荣是这样,刘氏也是这样,可他们却忘了自己的身份,他们稍有所动,受苦的永远是百姓!”
徐云霆微微一怔,或许是因项瞻这句刘氏而有所触动,沉默片刻,又问:“你想替师父报仇?”
“当然。”项瞻点头,但又微微摇头,“与其说是报仇,不如说正名更合适。”
“正名?”
“嗯,襄王之名。”
徐云霆听得这个名号,并未露出任何意外之色,又追问:“如何正名?”
“灭掉南荣,诛杀延武皇帝,将二十年前的丑闻公之于众。”项瞻又把话扯了回来,“但正名需要实力,需要您这样的人来帮我。”
徐云霆又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小子,不得不承认,你的确很聪明,也很会说话。”
项瞻不置可否,表情又突然变得严肃:“将军,恶人当诛,您不是厌了杀人,而是厌了为刘氏杀人,可如今刘氏亡了。这江山是我与数十万将士一刀一枪杀出来的,百姓也是我们一口一口喂饱的。”
他提起木箭遥指山外,“您若不信,大可跟我去邺邱城看看,去青州看看,去任何一个郡县看看,看看我大乾治下的百姓,是不是比他刘氏当朝时,过得更像人。”
他把木箭插进土里,语气又沉了几分,“我不与您谈大义,只谈私心。您当年挂印封金,难道是为了自己?别的我不知道,但七年前钱家遭难,您若真厌了这乱世,大可袖手旁观,何必救王越,又何必以山匪身份涉险入城?”
他忽然起身,先是俯视徐云霆,随即一撩衣摆,单膝跪地。
这个动作,可是把守在院外的宋狄吓了一跳,不自觉上前一步,又快速环视四周,像是生怕被人看见似的。
徐云霆同样心头一惊,将手里镰刀往地上一扔,上前就要拉项瞻起来:“你堂堂帝王,怎能跪我这白身?”
项瞻却依旧保持跪地姿势,任他拉扯,也纹丝不动。
“所作所为,无非「无愧于心」四字。”他自顾自说道,“我知道,您定然也是如此,您若愿出山,我定以国士之礼,拜您为大都督,大乾五军兵马司,合计三十万大军,尽数归您节制,届时我们一同出兵灭掉南荣,诛杀延武皇帝,不仅可以平定这两百余年的乱世,让天下重归一统,更能让百姓脱离苦海。”
他顿了顿,仰起头,直视徐云霆的眼睛,“也让我们自己心安。”
徐云霆蹙起了眉,与项瞻对视片刻,缓缓松开扶着他的手,直起身沉默许久,才又淡淡说道:“我若记得不错,燕行之与你关系匪浅,你拜我为大都督,他呢?”
项瞻立即说道:“南荣水师强悍,我既然准备南征,定然要再训水师,而那水师都督一职非他莫属,您与他不分高低。”
“嗯,你考虑的倒是周全。”徐云霆微微颔首,斟酌了一下,突然露出一个带点玩味的笑容,“我很想知道,若是我今日跟你走,你日后如何向赫连家交代?”
项瞻心头一跳,暗道他果然也考虑到这件事,忙道:“家事国事,我分得清。”
“分得清?”徐云霆不以为意,背过身去,“你应该知道,当年是我领兵灭了北凉,此乃亡国之恨,如今赫连良平身为朝堂首辅,她妹妹是正宫皇后,赫连家掌管贺氏商行,可以说把持整个王朝钱粮命脉,若他们与你为难,你……”
“不会!”不等徐云霆说完,项瞻便已出声打断,“我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这也是空话。”徐云霆又抢过话来,“你虽贵为皇帝,但也只是肉体凡胎,那颗人头值不了几个钱,他们若要发难,你建立的新朝就会立即陷入内乱,说白了,是你太信任他们……”
他顿了顿,转过身再度凝视项瞻,“身为帝王,太信任一个人,可是会出大乱子的。”
项瞻眉头拧了一下,沉默片刻,缓缓站起身来,拂去衣袍上的尘土,神色已不复方才的恳切,反倒多了几分帝王的沉稳与深邃。
“将军所言极是,朕的确信任赫连家。”他淡淡开口,“但将军可曾想过,赫连齐虽掌钱粮,却也是在朕的监督之下;赫连良平虽为首辅,却无一点兵权。他们是异族,其女虽为皇后,所生子嗣却永远不可能继承大统,朕敢用他们,是因为朕握得住缰绳。”
他走到徐云霆身侧,看了他一眼,背着手笑道,“倒是将军你,若真入朝,朕却要担心你与燕行之争锋,不过正因如此,朕才更需要你。军中分权,朝堂制衡,本就是帝王之术,将军与燕行之各领一军,互相掣肘,朕才能稳坐江山,不是吗?”
徐云霆眼中掠过一丝异色,像是第一次真正打量这个年轻皇帝。
“你倒是不藏着掖着。”他轻笑一声,“你就不怕我把这番话泄露出去,让你与赫连家生隙?”
“呵,将军若是这种人,今日就不值得朕来此一趟。”项瞻直视着他,笑道,“况且,这些话朕敢说出来,就不怕传出去,不论是首辅还是皇后,都清楚这江山不是一个人的江山,朕要的也不是一个傀儡朝廷。”
他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将军方才说,亡国之恨不可忘,可北凉覆灭,是国战,而非私仇,如今刘氏覆灭,他赫连家的仇也报了,况且,若他们真糊涂到分不清国仇与个人,还会入朝为官,还会嫁给朕?”
徐云霆身子微僵,握着木箭的手紧了紧,沉默良久,忽然将手中削了一半的箭折断,扔在地上。
“你赢了。”他喟然长叹,“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项瞻一愣,心说这是要成了?我还准备三顾茅庐呢!
他心里惊涛翻涌,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颔首:“将军请讲。”
徐云霆吁了口气,说道:“带我去见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