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的上海,已然是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倾侧欲沉的巨轮。
持续三个月的淞沪会战,以国军的撤退告终,日军的铁蹄彻底踏碎了这座东方巴黎往日的繁华与安宁。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散尽后的焦糊味,江水的腥气,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恐惧的味道。
街道上,招牌歪斜,碎玻璃随处可见,一些商铺的门板被撞开,里面黑洞洞的,仿佛张着大嘴诉说遭遇的劫难。
远处,外滩方向偶尔还会传来一两声冷枪,提醒着人们,,秩序已然崩坏。
街道上,一名男子,就是在这片混乱中,提着一尾用草绳系着的,鳞片尚泛着些许银光的鲫鱼,逆着人流,往三角地菜场后面的同福里走去。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灰布长衫,身形清瘦,面容斯文,眼神平静得有些过分,似乎周遭的兵荒马乱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很稳,小心地避开慌乱冲撞的行人和散落在地的行李。
他只是一个菜场的小会计,此刻最大的心愿,不过是把这尾鱼安然提回家,让母亲徐妈能做一碗热腾腾的鱼汤。
然而,命运的车轮总是无情。在四川北路的一个拐角,一阵更汹涌的人潮涌来,他下意识地侧身避让,却与一个从相反方向被挤得踉跄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那是一个穿着浅蓝色洋装,围着一条鲜红围巾的年轻女子。
女子手中的小皮箱脱手飞出,人也向后倒去。
长衫男子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一股淡雅的栀子花香瞬间冲淡了周遭的污浊气息。
“对勿起,对勿起!”女子惊魂未定,站稳后连忙道歉,脸上泛起红晕。
她抬头看向抱住自己的男人,那是一张极其清秀而温婉的脸,此刻写满了焦急与无助。
“勿碍事。”男子松开手,语气平淡,弯腰帮她拾起皮箱,递还过去。
他的目光在她颈间那条红围巾上停留了一瞬。
红色,在他的色盲世界里,只是一种更深的灰色。
但不知为何,那条围巾的灰度,却比周围的一切都更鲜明些:“小姐,方向反了,那边是有日本人,危险。”
女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神复杂:“我。。。我去寻个人,要紧事,多谢先生。”
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再次汇入人流,向着危险的方向匆匆而去。
徐天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心中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这乱世,这样一个女子。。。。他摇摇头,摒弃杂念,继续往同福里走。
那条无形的命运之线,却已在不知不觉中,将两人轻轻系住。
刚到家门口,还没踏进弄堂,一个穿着短褂,神色精悍的汉子就迎了上来,低声道:“徐先生,向老师有请,急事。”
穿着灰布长衫,名叫徐天的人认得这个精悍汉子,是老向身边的联络人,也是救亡社的人。
徐天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手中的鱼,鱼鳃还在微微翕动:“等我放好物事。”
“来不及了,向老师讲,性命交关。”
徐天沉默片刻,将鱼递给闻声出来的母亲徐妈:“姆妈,鱼先养在盆里,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徐妈担忧地看着儿子,又看看那汉子,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接过鱼,轻声嘱咐:“当心点。”
徐天跟着汉子,穿行在迷宫般的里弄小巷,最终来到一处隐蔽的仓库后门。
敲门声三长两短,门开了,一股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
仓库内部光线昏暗,堆满了杂物,只有中间一盏昏黄的电灯照亮一小片区域。
七八个人或坐或站,神情凝重。
为首的一位看似普通的中年人,正是向老师。
他看见徐天,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宽慰:“徐天,你来了。”
“向老师。”徐天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当见到众人焦急的神色,心中已然明了,这次“帮忙”,恐怕非同小可。
“长话短说,”向老师声音沙哑:“十六铺码头,有我们一条船,叫“通达号”。
船上有半船药品,是前线急需的,还有。。。一些别的重要物事。
日本人的清点队天黑前就会查到那条船,一旦挂上膏药旗,就再也动不了了。”
徐天的心沉了下去:“向老师,依是晓得现在外面是啥光景的。
码头是日本人的天下,重兵把守。
凭屋里厢几个人,想虎口夺食?”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劝阻:“古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性命,比啥物事都要紧。”
“怕死就不是华夏人了!”一人猛地站起,双眼喷火:“徐天,依从东洋学了一身本事,回来就只会做缩头乌龟?
阿拉勿怕死!”
徐天并不动怒,反而冷静地分析:“勿是怕不怕死的问题,是值不值得,依看。”他指向一个穿着工装的男人:“伊是开电车的,手指甲缝里有油污。”
又指向一位戴着旧眼镜的女子:“伊是打字员,右手食指中指有老茧。
还有这两位,虽是行伍出身,但势单力薄。
靠阿拉几个,去闯龙潭虎穴,不是勇敢,是送死。”
他精准的判断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站起身指责徐天的贾小七更是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拔出腰间的手枪:“贪生怕死!我看依就是懦夫!依勿去,我们去!”
“小七!”向老师厉声喝止。
徐天看着贾小七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并非无情,国家的危难,他岂能无动于衷?
但他更知道,莽撞的牺牲毫无意义,最终,徐天只是叹了口气,转身朝门外走去。
只是,徐天最后还是想劝说一下向老师他们,便看着名叫小七的青年道:“知进退识寡众怎么就是懦夫了?
出了这个门向东,全都是日本人,有成千上万的日本人,古语云,以一当十为勇,你行吗?
我们都不行,不要再讲这些多余的话。”
说着,徐天看向众人,用语重心长的语气说道:“七十万国军,血战三个月,也同样撤退了,有时候放手才是正确的。”
贾小七沉默。。。
向老师默默看着徐天到:“对不起,徐天,就算你不知道这件事。”
徐天看着向老师低下的头,看出向老师不会就此放弃,本想着再劝说,保全性命,不要做无谓牺牲。
“向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