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轿车的车门沉重地关上,将外界的光线和喧嚣隔绝。
车内空间宽敞,装饰着暗色的木材和柔软的皮革,但空气却冰冷而压抑。
中川健靠在舒适的后座椅上,闭着眼睛,手指轻轻揉着眉心,似乎刚才那番举动也耗费了他不少精力,又或者,是在为后续的麻烦感到烦躁。
影佐祯昭小心翼翼地坐在中川健侧面的位置,腰杆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与刚才在客厅时,那种掌握他人生死的态度相比,他此刻更像一个等待训话的下属,而非手握权柄的帝国中佐。
车厢内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
良久,中川健才缓缓开口,眼睛依旧闭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影佐君,说说昨晚十六铺码头的事,我说很混乱。”
影佐祯昭精神一振,连忙将身体微微前倾,用最清晰,最简练的语言汇报:“嗨依!阁下明鉴。
昨晚约黄昏时分,十六铺码头发生针对性爆炸,“丸善丸”油船被抵抗分子引爆,制造巨大混乱。
其间,一艘名为“通达号”,载有半船重要药品的货船,在皇军清点前趁乱逃脱。
初步判断,这是一起有预谋、组织精密的行动,目标明确,就是那批药品。”
他略微停顿,观察了一下中川健的脸色,见对方没有表示,才继续道:“我第一时间追踪药品来源,线索指向了法租界内的仁济医药公司及其老板田鲁宁。
因此,我今晨亲自带人前往麦其路167号田宅,意图控制田鲁宁,查明真相,追回药品,挖出抵抗组织网络。
不料。。。不料那田鲁宁及其妻态度顽固,拒不合作,过程中发生肢体冲突,意外导致田鲁宁之妻死亡。
正当我准备进一步审讯田鲁宁时,那个支那巡捕铁林便带人赶到,之后。。。之后便是阁下您所见到的情况了。” 他将田鲁宁妻子的死轻描淡写地归为“意外”,并巧妙地将自己行动的核心目的包装成追查要案。
他丝毫不敢询问中川健为何会如此巧合地出现在法租界,还跑到了现场。
中川健的行踪,不是他能够过问的。
汇报完毕,影佐祯昭屏息凝神,等待指示。
中川健依旧闭目养神,似乎对影佐的汇报并不十分在意。
过了一会儿,他才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淡淡地说道:“哦,来之前,板井雄大那个家伙还特意嘱咐我,到了法租界,别惹事。”
嗤笑一声,带着几分无奈:“可惜,刚才手痒,没忍住。
回去那家伙和中村参谋长怕是又要训斥我了。”
他的语气更像是在抱怨一件微不足道的小麻烦,而非意识到了行为的严重性。
这话听在影佐祯昭耳中,让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自己虽然和中村骏介一样都是个中佐,可在宪兵参谋长面前,就是个屁。。
当初在哈尔滨经历的黑暗时刻,让他面对宪兵司令部的几人,都天然带着些许惧怕。。。。
正尴尬间,影佐祯昭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什么。
“中川阁下,”影佐祯昭谨慎地开口,“关于田鲁宁的案子,还有一个细节。。。我在现场,除了那个巡捕,还看到了一个熟人。”
“哦?”中川健依旧没什么兴趣地应了一声。
“一个叫徐天的华夏人。”影佐祯昭刻意加重了语气:“此人在爆炸发生后不久,恰好出现在田鲁宁家中,时机非常微妙。
而且,据我观察,他的反应。。。过于镇定了。”
听到一个华夏人的名字,中川健终于微微睁开了眼睛,瞥了影佐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影佐祯昭受到鼓励,继续道:“这个徐天,我对他颇为了解。
多年前,我在日本士官学校担任教官时,他曾是我最出色的学生之一。”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对过往的回忆,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此人在战术推演,情报分析,行动策划方面,有着近乎。。。近乎可怕的天赋。
他对细节的观察力,对局面的预判能力,远超常人。
可以说,是我教学生涯中见过的,最聪明的华夏人。”
但他性格。。。颇为古怪,似乎缺乏军人应有的荣誉感和进取心,毕业后便销声匿迹,没想到竟在上海做了一个小小的菜场会计。
此次,“通达号”事件虽然手法不算精巧,不像是徐天应有的水平,但也充分利用了时间和心理差,这种风格。。。让我不由得想起了他。
而他偏偏又出现在与药品直接相关的田鲁宁家中,这绝非巧合。
我怀疑,昨晚码头的事情,甚至可能包括更早的一些针对皇军的隐秘行动,背后都有这个徐天的影子。
他是一个极其聪明,也极其危险的人物。”
影佐祯昭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中川健。
然而,中川健的反应却十分平淡。
他听完影佐的陈述,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随即又闭上了眼睛,似乎对“一个聪明的华夏人”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是回去后如何应付板井雄大和中村骏介可能有的诘问。
打人是痛快了,但后续的外交麻烦肯定少不了,虽然他不怕,但总归是件烦心事。
相比之下,影佐祯昭关于某个可疑会计的猜测,在他听来,远没有宪兵司令部内部的人际关系和可能引发的法租界抗议来得重要。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轿车快要驶达目的地时,中川健才仿佛刚想起正事似的,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道:“对了,影佐君,中村骏介参谋长要见你,有关于你后续在派遣军观察职责的具体安排。
我就是顺路过来带你过去的。
其他的事情,你先放一放。”
他的意思很明确,参谋长召见是正事,你那些关于某个华夏会计的猜测,无关紧要。
影佐祯昭心里一沉,自己还是要卷入宪兵和派遣军之间的麻烦当中去了吗!?自己不想啊!自己小胳膊小腿的,掺何怕死灰粉身碎骨啊!!不要啊!!1
但面上不敢有丝毫表露,立刻躬身应道:“嗨依!我明白!一切听从阁下和参谋长安排!”
他明白,在中川健这样的大贵族眼中,自己或许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容不得自己说一个不字。
同时他内心深处,对徐天的怀疑和警惕却愈发强烈。
他有一种直觉,这个曾经的学生,将会是他在上海遇到的最棘手,最危险的对手。
而这场刚刚开始的较量,绝不会因为中川健的漠视而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