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黑闼身在祁县、太谷前线,心在全局。
他前日从祁县,专门遣吏返还临汾,向李善道献上了两个可破当前河东战局的计策。
两条计策,一个与李建成部有关;一个与李世民部有关。
前者他所献之策,是建议何不以一部精锐潜渡蒲坂,绕到李建成部的后方,对其形成夹击?
后者所献之策,亦与渡河有关,他建议何不潜渡永和关,与梁师都部夹击段德操?必能败之。段德操守御的延安郡,是李世民部的粮道所系,并是李世民部撤回关中的后方。段德操既败,延安郡地得之,李世民部唐军定然军心震恐,必就会仓促撤兵,然后西阻於黄河西岸,使其不得渡,主力自从东而三面夹击离石,尽歼李世民部在离石郡,并非不能。
这两条计策,公允地说,都很危险,但的确也都有获成的可能。
迂回绕后,夹击李建成部的此策,险在两点,一个是渡河,蒲坂对岸渡口有唐军守卫,渡河时极易遭敌截击;另一个是渡过河后,蒲坂渡对面的位置,在潼关的北边,如欲达成绕后夹击李建成此之意图,固然有潼关北边、靠着黄河的河谷之地可以艰难同行,但潼关守军获讯,必然会出关截杀,届时北为黄河,南为潼关,狭长通道中行军,稍有不慎,便会陷入绝境。
相对言之,潜渡永和关之策,虽亦涉险,然胜算高些。
“与梁师都部夹击”云云,前些时,梁师都南下进攻延安郡的时候,段德操、窦轨等就猜测是不是梁师都与李善道已有联络,因此他在这时再度进攻延安郡,以为配合,只是没有确凿证据罢了。其实他们所料的不错。对梁师都这个割据关中东北部的势力,李善道当然不会不派人去与他联络。早在出兵河东,兵马尚未到达河东时,李善道就已遣密使携书信潜入朔方,与梁师都取得了联系。所遣之使,即是屡次出使立功的张怀吉。张怀吉不负所托,为李善道招揽到了梁师都。——梁师都势弱,不是李唐的对手,愿意依附李善道也是情理中事。
只是,梁师都兵少,其人又没多少用兵之能,难以独当一面,故此即便在段德操所部的延安郡兵,已分出了部分改属李世民指挥,他却依旧连段德操也击败不了。不过话再说回来,他尽管兵微将寡,难成大用,可如果依刘黑闼之策,汉军遣一部兵马潜渡永和,与梁师都南北夹击段德操的话,段德操两面受敌,料就不是汉军与梁师都部的对手了,延安郡可下。
只要延安郡得手,李世民粮道断绝,后路被截,军心必乱。然后在河东的汉军主力乘势进击,三面合围,将其围困在离石一郡蹙狭之地,诚有尽歼之一定把握。
自然,此策也有风险,也是两点。首要仍是潜渡能否成功,永和关对岸一样也有唐军驻守;其次如果渡过河去,就等於是孤军深入敌境了,若能速战速决,短时间内就与梁师都合兵,击破段德操部,则尚可;若进战不利,延安郡南边的上郡等地势必驰援,长安也定然会遣兵来援,孤军就将陷於前边延安郡不克,后边唐军援兵已至,腹背受敌的危局。
因此,刘黑闼所献之此两策虽皆具奇效,然实亦俱为险中求胜。
如果获成,收获很大,甚至可以说是极大,可如果失败,代价亦相当惨重。
也因是,前天接到的刘黑闼之此两策的上奏,李善道反复斟酌,一再权衡,终未即决。
直至当下,陕虢战局出现了变化,李善道遂又将刘黑闼这两策提了出来。
屈突通等闻之,立刻就明白李善道这时提出刘黑闼所献这两策的用意所在。屈突通应声说道:“陛下是在考虑,刘大将军所献两策中之‘潜渡蒲坂’此策,现可用否?”
“正是。桃林一失,李建成现下必是求胜心切,定会催促各路兵马加紧进逼,特别是急於攻下陕县。则他的注意力就全在陕县等地,这是其一;为尽快攻下陕县,不排除他会有调潼关守军前去增援的可能,潼关守备因此就会空虚,纵知我军渡了蒲坂,也不好截击,这是其二。”
屈突通说道:“陛下所言极是。然臣以为,若用此策,仍然犯险。潼关虽可能空虚,但蒲津渡河之际,若为唐贼侦知,其半渡而击,渡河之部将遭重创,难以渡河得手。再则,李建成会不会调潼关守军增援,且是两可之间,尚不可以知。”
李善道背着手,细看了蒲坂、潼关、陕县、弘农郡多时,喟然说道:“人之患,在既得陇,又望蜀。贪心不足!重赏之下,固然必有勇夫。重利之下,观之古今,亦不乏行险之将!”
必须得说,刘黑闼的这两策,端得是颇具诱惑力。
两策若皆能成,李建成、李世民两人所部,是关中唐军的主力,尽歼於外,则关中便成空地,长安可传檄而定。退一步说,即使两策只成一策,对唐军主力也会是沉重打击!
以李善道之素来沉稳,也是不禁为之心神微荡。
但屈突通说得对,就算李建成调了潼关守军助战,若用“潜渡蒲坂”此策,风险还是太大。
李善道按下了心头那点微动,环顾诸将,又喟然地叹了口气,说道:“屈突公言之甚是,此策确难万全。只是隋乱以今,海内兵争已久。此重还河东,入境北上以来,沿途所见郡县,凋零尤甚去岁。百姓疲敝,士民皆盼止戈。我心怜万民之苦,望能天下早归一统,以与民休息,百姓得安其居,农者归於田亩,商旅通於四方。因虽知黑闼策之险,仍为之心动。”
屈突通等能够听出来,他这番话是真心话。
便屈突通、薛万彻诸将俱皆下拜,同声赞颂,说道:“陛下仁心,天下共仰。”
“卿等请起。”李善道伸手虚扶,目光又落回到了沙盘上。
诸将起身。
屈突通进言说道:“陛下悯念苍生,实乃天下之福。然兵者凶器,战者危事,若贸然行险,恐祸乱益深。方今海内,虽犹割据未平,然大势已然分明。顽抗者,唯李唐、洛阳耳。洛阳一隅之地,孤悬河洛,粮尽力疲,亡在旦夕。李唐据有关中,虽兵锋犹盛,然与薛举、薛仁杲父子等连年交兵,内实虚耗。陛下但稍存耐心,短则数月,长则年余,必可灭之。待天下重回一统,陛下以仁德之心,垂临兆民,施宽宏之政,百姓自蒙其泽,可得休养安息矣。”
“罢了!是我心急了。则黑闼此两策,若不用之,除屈突公适言援兵之策,卿等复有何策?”
薛万彻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提出了另一个建议,说道:“陛下,臣以为,适才屈突公所指,王世充虽出兵洛阳、上洛郡虽降唐贼、桃林所失,观似陕虢告危,然需援之处,仅只一陕县,此言甚是。则如此,臣窃以为,一则,便可采屈突公之议,增兵陕县,并又则,臣以为,此不亦是我军攻拔洛阳之机么?王世充后续主力若敢倾巢而出,洛阳取如唾掌;他主力若是不出,则可料见,必然是王世充、元文都等意见不和,在偃师、管城等之我军,亦可借此攻城。”
这叫做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薛万彻的父亲薛世雄,现是管城、偃师这片战区的主将。王世充兵马这一出,的确是给了薛世雄攻打洛阳的机会。如果能够趁此将洛阳打下,洛阳是隋室的东都,李密攻了年余都没攻下,这份功劳,足以超越诸将,就是与薛世雄同样受到李善道器重的屈突通也将远不能及。
这份为其父争功的心思,不但李善道一听即知,屈突通等将也都登时明白。
唯薛万彻尽管是存了私心,然其策实合时宜。
李善道思酌了会儿,颔首说道:“万彻此策,在看罢秦敬嗣此报后,我就也已想到。王世充若主力尽出,确我取洛阳之机。然料王世充,不见得会敢倾城而出。不过,劳薛公挥军,进攻洛阳,仍为可用之策。万彻所言,如果元文都等反对出兵,王世充与元文都等本就不睦,他们之间的矛盾势必就会进一步激化,这确是给了薛公所部可趁之机。薛公可相机而动,或攻或逼,洛阳内外交困,未必不能克成大功。并且,既攻洛阳,王世充所遣出之兵马必无心再攻渑池,急於回援,薛公正可半道击之。如此一来,可更震城中,亦去渑池之敌。”
薛万彻心中大喜,伏拜说道:“陛下圣裁!”继又请令,“陕县之援,臣愿领本部兵前往。必协同张将军,谨从秦大将军部署,固守城池,不使李建成凶焰得逞。”
其父在管城、偃师战区,其兄薛万均则在弘农县。
已为其父争得了立功机会,其兄,他请求前往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