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月洞门,先见一方三十丈见方的敞地,地面俱用细砂掺了糯米浆层层夯过,踏上去硬中带韧。
场边立着十八般兵器架,那枪戟斧钺皆未开刃,却在柄上缠出新旧不一的汗渍。最奇是东南角竖着根三丈高的铁杉木,从上到下钉着百十个核桃大的铜环。
场中央立着座青石垒的八卦台,台高三尺,边缘用白石镶出阴阳鱼的纹样。因着年代久了,那黑石白石的缝隙里已长出茸茸的苔藓,远望倒像给八卦描了道毛茸茸的边。
风铃儿铁靴踏上细砂地,砂粒被挤压出簌簌的呻吟。她解下披风随手一抛,那玄色布料不偏不倚正挂在兵器架顶端的戟尖上,垂下来时恰遮住“少林”二字的木牌。
天竞跟在后头,草鞋踩出的印子浅得多,像雀儿掠过雪地的爪痕。她把肩上包袱卸下,搁在八卦台坎位边缘,粗布卷散开时,那本蓝皮册子的边角又露了出来。
场边槐树上忽有老鸦“嘎”地叫了声,扑棱棱飞起时,震得叶间积存的夜露簌簌落下,恰在砂地上洒出歪歪斜斜的一串湿痕,倒像谁用淡墨在宣纸上题了行草书。
“风少侠请。”天竞抱拳,粗布袖口滑到手肘。拳峰松松拢着,像虚握了枚鸟卵,嘴角那点笑意淡得像初阳照霜,看得见,拈不起。
“宁姑娘请。”风铃儿还礼,双足在砂地上无痕地一转。她抱拳的姿势标准得有些刻意,眼帘抬起时,眸光却是散的,仿佛穿过天竞的肩头在看远处槐树上扑翅的鸦。
“风少侠再请。”天竞再请,左足尖在八卦台边缘画了道弧。她右手改作立掌,掌心朝内贴在胸前,分明是道门稽首的起手式,可她腰杆挺得笔直,颈项微偏的弧度又透着三分野气。
“宁姑娘再再请。”风铃儿索性将双手往身后一背,右足忽地向前探出半步。这步子探得巧妙,足尖将将悬在砂面之上未落。话音落时,她右眉几不可察地挑了挑,倒像戏台子弟暗递的眉眼。
“好了,二位少年英才别客套了。”东方曜那声吩咐从观武台上飘下来,尾音里缠着几分慵倦。他搭在酸枝木椅扶手上的右腕微微一抬,紫锦袖口滑落处,乌木拐杖的蟠龙雕纹在晨光里泛起幽沉的光泽。
“开始吧。”他面上那层假慈悲的笑意此刻漾得更深了,眼尾细纹堆叠出古书折页般的纹路。最后半句落地时,拐杖方轻轻磕在观武台边缘。那声响闷闷的,不像木石相击,倒像深井里坠入一捧裹了丝绸的黄土。
“那便。”风铃儿搭在刀柄上的右手忽地一松。她足尖在砂地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向后飘开三尺。粗布裤腿随着这记倒纵猎猎作响,绽开两朵灰扑扑的浪花。“得罪了。”
话音落下,她身形骤然前倾。腰肢如柳条般向左一折,整个人几乎贴着砂地滑出。右手始终虚按在短刀柄上,腕骨却奇异地向外翻转了三寸,刀鞘尾端斜斜指向天竞右肩,鞘口吞没处隐约传出簧机轻啮的细响。
砂尘在她足后扬成一道淡黄色的烟幕,那烟幕升到齐腰高时,她忽地探出左手。食指与中指骈拢如剑,不刺不戳,只虚虚点向天竞眉前三寸的空处。
天竞足跟微微向后一挫。她没跃起,也没侧闪,只将身子顺着风铃儿指风的来势向后仰。腰肢如芦苇折水般弯出柔韧的弧度,粗布衣裳的下摆却骤然向前荡起,像被无形的手扯着衣角往前送。补丁叠补丁的布料鼓成半片灰帆,恰好遮住她胸口空门。
风铃儿腕间被那青石点上,整条右臂倏然一沉。她撤掌的动作迟了瞬息,回旋时右足不由得多踏了半步以稳住身形。她借着这多出的半步拧转腰肢,左掌自肋下翻出,掌缘贴着右臂下方悄然递进,直向对方左肩印去。
天竞却不抬头相迎。她身形倏然向下一沉,双膝微屈如坐虚鞍,脊背却挺得笔直若松。右臂向上缓缓托起,掌心朝上似承玉露;左臂同时向外划开半弧,肘尖微沉如挂石锁。后发先至,双臂恰好迎上凌空压下的掌影。
两股力道将触未触之际,天竞托起的右掌忽地一翻。着风铃儿掌势向侧方引带,腕子柔若无骨地转了半圈,五指如抚琴弦般在对方腕脉处轻轻一掠。同时左臂划开的弧线骤然收拢,肘尖正点向风铃儿肋下空当。
风铃儿凌空无处借力,却将腰肢一扭。原本下压的双掌忽化劈势,借着扭腰的劲道斜斩天竞肩颈。这变化快如电光石火,掌缘已触到粗布衣领的绒毛。
天竞引带的右掌此时方显真章。她腕子倏地向下一沉,五指如缠丝般扣住风铃儿右手脉门,扣而不锁,只顺着对方劈斩之势向下一带。
同时她左足向后滑开半步,身子如风中芦苇般顺势后仰。那凌厉的掌锋便擦着鼻尖掠过,劲风吹得她额前碎发齐刷刷向后飘起。
二人这招拆罢,满场砂尘竟无风自旋。天竞后仰的腰肢弹起,粗布衣裳褶皱如波纹般从肋下向上漾开,待站直时,衣摆犹在微微颤动。
风铃儿连退三步,每一步都在砂地上犁出寸许深沟。第三步踏下时,忽将左足向后反踩,靴跟正抵住八卦台边缘的白石镶边,方才刹住退势。右腕上五点淡红指痕渐渐转作胭脂色,肌肤下似有春溪暗涌。
天竞眉梢微动。只将足跟向内旋了半寸,身形随即微沉,膝弯弧度过三分则显拙,少一分则露怯。粗布裤腿因这沉势绷紧,膝盖处补丁的针脚纹路清晰可见。
风铃儿挑腕的劲道此时方至。那无形气劲触到天竞胸前衣襟时,粗布表面骤然凹陷出掌形。眼看便要及肤,天竞左臂忽如懒蟒抬头般自肋下翻起,翻得极缓,肘尖擦过衣料发出“沙”的长音。翻至心口处,小臂倏地横陈,恰好以尺骨正面迎上气劲。
“噗”的一声闷响。天竞横陈的左臂微微一颤,袖口布纹如受惊的鱼群般乱窜。她却不硬抗,臂膀顺着气劲来势向后收了三寸,收至极致时肘尖忽地向下一坠。这一坠便将那凌厉劲道引向地面,透过足跟直灌青石。
“喀啦!”阴阳鱼边缘一块卵石应声碎裂。碎石溅起时,天竞右足顺势向前滑出半步,恰踩在溅得最远的那片碎石上。借这滑步之势,她横陈的左臂忽化缠绕,如藤攀树般贴着无形气劲向风铃儿腕间缠去。
两人身形就此凝住。天竞缠去的左臂悬在风铃儿腕前半寸,风铃儿合拢的手形抵住,砂地上的碎石此刻方才纷纷落地,叮咚声响成一片,恍似谁在慢条斯理地敲着玉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