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闻言,面色骤变,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
他抬头,高声辩解:
“太后明鉴!臣对大唐忠心耿耿,日月可昭,绝无勾结叛军之意!
崔御史血口喷人,诬陷忠良,还请太后为臣做主!
臣所言,皆是为了国家安定,为了早日平定叛乱,还请太后明鉴!”
武媚娘静静地看着他,眸底深不见底,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殿内鸦雀无声。
她知道,裴炎是否真的勾结叛军,尚需查证,
但他逼宫之事已然属实,这背后必然牵扯着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与权力斗争。
她缓缓抬手,示意裴炎起身:
“裴相暂且起身吧,
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轻易定论。”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眸光环视大殿,
她今日若不杀鸡儆猴,日后这朝堂之上,只会有更多人敢借题发挥,挑战她的权威。
“即日起,裴相暂且居家反省,不必入阁议事!”
裴炎身形一僵,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但对上武媚娘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此刻再多的辩解都是徒劳,唯有领旨谢恩。
他缓缓起身,躬身道:
“臣……遵旨。”
朝议方散,金銮殿外的白玉阶上,百官鱼贯而出。
锦绣官袍的衣袖扫过冰凉的玉栏,带起细碎的风,
低声议论如蚊蚋嗡鸣,在晨光中悄然弥漫。
“裴相今日当着太后的面犯颜直谏,言辞之尖锐,形同批逆龙鳞!
换作旁人,早已身首异处,抛尸荒野!”
一位大臣拭了拭额角虚汗,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却难掩惊悸。
“太后对裴相的宠信,当真是朝野皆知,举世无双,
不过禁朝议事,未加严惩,已是天大的恩宥,足见太后念及旧情,倚重其才啊。”
一位老臣捋着山羊须,语气中带着些许艳羡,又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试探。
“是啊是啊,”
旁边几位官员纷纷附和,神色各异,
“裴相身为顾命大臣,受先帝托孤之重,太后自然格外宽容,
换做我等微末之臣,怕是早已人头落地,哪有这般体面?”
百官窃窃私语,神色间或敬畏、或揣测、或暗藏机锋。
皆以为裴炎虽遭当庭斥责,却因太后数十年宠信得以保全,
暗自掂量着这君臣之间微妙的权力平衡,无人敢想,
这场看似波澜不惊的朝议之后,竟会掀起颠覆朝野的滔天巨浪。
夜色如墨,浸漫了洛阳城的坊巷。
裴府深处,书房内烛火摇曳,
昏黄的光晕映得四壁书架上的经卷忽明忽暗,
墨香与书卷的陈旧气息交织弥漫。
裴炎身着朝服尚未换下,玉带束腰,却难掩满身的沉郁。
他负手立于窗前,
望着庭院中被夜风肆意摇动的枯枝,
如同他胸中翻涌不息的愤懑。
白日朝堂上的场景历历在目,
太后看似宽容实则冰冷的眼神,
欲言又止的沉默,不动声色间流露的厌弃,
如同一把铡刀刀,腰斩着他的心神。
“太后心中,怕是早已厌弃我了。”
他低声呢喃,声音里满是苦涩不甘。
今日这场朝堂较量,
早已是生死立判、势同水火,断无半分转圜余地。
他与太后之间,
那份曾经倚重相得的君臣默契,
那份暗藏权衡的表面和谐,
早已在一次次政见相悖一次次心防暗筑中消磨殆尽,
如今更是再无半分回到当初的可能。
以太后的雷霆手段与猜忌心性,自己谋逆之事就算未曾败露,
她心中定然也因为自己今日早朝的谏言动了必杀之念。
前路茫茫,皆是死局,
后路已断,无可退避。
他如今已身陷绝境,
退则身首异处家族倾覆,
进则孤注一掷尚有一线生机,
除了与李敬业里应外合,放手一搏,
他已无路可走。
往后的路,注定是荆棘丛生、险象环生。
还有无数场硬仗还在前方等候着他!
事不宜迟,他不能再等了!
裴炎猛然转身,阔步走到案前。
宣纸上铺陈平整,泛着淡淡的竹纤维光泽。
他抓起狼毫,笔尖饱蘸浓墨,墨汁欲滴,
却在宣纸上顿了许久,迟迟未能落下。
第一次致信李敬业,他言辞恳切,详述朝堂危局,陈述如今局势愈发紧迫。
第二次致信, 他只写了一个字:妥。
今日,是他第三次,
千言万语反倒显得累赘冗余。
他眼神一凛,眸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手腕猛地翻飞,两个力透纸背的大字跃然纸上:
“青鹅”。
落笔的瞬间,墨汁飞溅,在宣纸上晕开浅浅的痕迹,如同他心中那孤注一掷的赌注。
这二字暗藏玄机,唯有他与李敬业心知肚明,既是传递起事的信号,也是他背水一战的誓言。
将信纸仔细折好,叠成小巧的方块,装入早已备好的蜡封竹管,他沉声唤道:
“来人!”
心腹家仆应声而入,躬身行礼,神色恭敬而谨慎。
“相爷有何吩咐?”
“速将此信送至扬州,亲手交予李将军,不得有误!”
裴炎的声音低沉而急促,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沿途务必小心,避开官府盘查,若有半点差池,提头来见!”
“小人遵命!”
家仆双手接过竹管,紧紧攥在掌心,如奉圣旨般退下,
脚步声急促而轻盈,很快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裴炎重新坐回案前,端起案上早已微凉的茶水,
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蔓延舌尖,心中却渐渐平静了些许。
他望着窗外深邃的夜空,心中默念:
李敬业素有勇略,麾下兵强马壮,占据扬州要地,粮草充足,
年底定能直捣洛阳!
届时,他便能顺应民心,做为新皇登基,
也能让裴氏一脉光耀门楣,成就裴氏千古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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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仪怎么死的,裴炎恐怕是忘了!
裴炎如今的行径,与当年的上官仪何其相似?
一样是她倾心信任的重臣,
一样是借着朝堂动荡之际,妄图动摇她的根基窃取权柄。
武媚娘最恨的,便是她信任的人背叛她,愚弄她!
她能容忍朝臣政见不合,能宽恕一时的疏忽过错,
却绝不能容忍背叛者的刀,从背后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