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深秋的地中海,失去了夏日里令人心旷神怡的蔚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近乎铁灰的色调。
海风带着咸湿的寒意,卷起白色的浪尖,拍打着航行其上的钢铁船身。
对于血液正逐渐凝固的德士兰战争巨兽而言,这条连接着罗马尼亚普洛耶什蒂油田与帝国心脏的海上动脉,已是维系生命的最后几根脆弱血管之一。
每一滴从中输送而来的、粘稠的黑色原油,都如同注入垂死躯体的强心剂,决定着东线坦克能否发出下一声咆哮,能不能抵抗住美英士兰虎视眈眈的军事行动。
代号“多瑙河之血”的船队,便在这样一种近乎悲壮的氛围下,缓缓驶离了罗马尼亚康斯坦察港略显破败的码头。
这支船队规模不大,仅有五艘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油轮,它们的船舱里,压载着德士兰近乎孤注一掷搜罗来的、数万吨珍贵的重油和航空燃油。
护航力量更是寒酸,仅有两艘航速不快的旧式驱逐舰和三艘小巧但灵活的鱼雷艇,如同几只牧羊犬,试图守护着肥硕而笨拙的羊群。
船队指挥官,一位头发花白、面色凝重的水手出身的军官,站在领航油轮的舰桥上,目光扫过阴沉的海面,心中没有半点把握。
他知道,盟军的眼睛,正从天空、从水下、从沿岸的无数个角落,死死地盯着他们。
消息早已通过加密线路传回柏林。
在帝国总理府那间装饰着巨大地图的作战室里,气氛比地中海的海水还要冰冷沉重。
特勒西几乎彻夜未眠,眼下的乌青如同淤伤。
他不再像以往那样对着地图咆哮,而是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困兽,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步,每隔一小段时间,就会猛地停下,向通讯官厉声喝问:
“‘多瑙河之血’到哪里了?有没有新的消息?”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急切。
这已不是寻常的物资运输,这是帝国能否继续呼吸的最后一口氧气。
然而,盟军编织的死亡之网,远比德士兰想象的更为严密、更为高效。
得益于对德士兰“谜”机密码的破译,盟军最高指挥部对“多瑙河之血”的航线、速度乃至预计通过关键海峡的时间都了如指掌。
地中海的制空权和制海权,早已牢牢掌握在盟军手中。
船队小心翼翼地沿着保加利亚海岸航行,试图利用中立国领海和复杂航线作为掩护。
最初的几十个小时,风平浪静,但这死寂般的平静反而加剧了船员们心头的恐惧。
每个人都知道,暴风雨前的宁静最为可怕。
果然,当船队驶入爱琴海北部较为开阔的水域时,天际线上出现了不祥的黑点。
很快,黑点迅速扩大,引擎的轰鸣声压过了海浪——是从盟军控制岛屿起飞的b-25“米切尔”中型轰炸机和b-24“解放者”重型轰炸机群。
它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在高空盘旋,寻找着最佳攻击角度。
凄厉的防空警报瞬间撕裂了海上的宁静。
油轮和护航舰只上的防空炮火开始向着天空喷吐火舌,在空中炸开一朵朵灰黑色的烟云,试图织成一张保护网。
但面对来自不同方向的、密集的机群,这火力显得如此稀疏和徒劳。
轰炸机开始了俯冲投弹。
沉重的航空炸弹带着令人心悸的尖啸声,如同死神掷下的骰子,落向海面。
“轰!!!”
一枚近失弹在一艘油轮的舷侧爆炸,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冲击波让这艘万吨巨轮剧烈摇晃,甲板上的水手被震倒在地。
“左满舵!规避!快规避!”
船长声嘶力竭地吼道。
但油轮笨重的身躯转向迟缓。
紧接着,又一枚炸弹直接命中了这艘油轮的船尾。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后,是冲天而起的橘红色火球!
装载的燃油被瞬间引燃,发生了恐怖的殉爆。
整艘油轮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被烈焰完全吞噬,钢铁结构在高温下扭曲、融化,燃烧的原油像黑色的瀑布一样倾泻入海,迅速在海面上蔓延开来,形成了一片覆盖数平方公里的、熊熊燃烧的火海。
跳海逃生的船员,即便侥幸躲过了爆炸,也很快被这粘稠的、无法扑灭的火焰吞没,发出凄厉的惨叫。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烤肉和燃烧石油的可怕气味。
幸存的四艘油轮,在护航舰只拼死释放的烟幕掩护下,带着满身的创伤和恐惧,拼命加速,试图逃离这片死亡海域。
他们放弃了原定航线,希望在夜色降临后,能凭借黑暗的掩护穿过爱琴海,进入相对开阔的伊奥尼亚海。
夜幕如期而至,但带来的并非安全。
黑暗成为了另一种猎杀者的完美舞台。
在水下,盟军的潜艇早已静候多时。
它们像潜伏在深海中的幽灵,声纳屏上,油轮螺旋桨那沉重而规律的噪音,如同黑夜中的明灯,为它们指引着方向。
“目标锁定,距离一千五百码,航向二七零,速度十二节。”
“一号至四号发射管,准备……发射!”
潜艇指挥官冷静地下达命令。
几声沉闷的出水声后,数条致命的鱼雷悄然滑出发射管,拖着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尾迹,以极高的速度射向预定的目标。
在“多瑙河之血”船队的一艘护航驱逐舰上,声纳员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异常的声响,但他还来不及确认和报告——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从船队中央传来,紧接着是震天动地的爆炸!
一艘油轮的船体中部被鱼雷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海水和原油疯狂地涌入。
“我们被鱼雷击中了!!”
绝望的呼喊通过无线电在幸存的船只间传播。
几乎是同时,另外两艘油轮也传来了被击中的报告。
鱼雷接二连三地命中目标,爆炸的火光一次次照亮黑暗的海面,映照出油轮在绝望中挣扎、倾斜、最终断成两截缓缓沉没的恐怖景象。
海面上漂浮着燃烧的残骸、泄露的油污、以及挣扎求救的水手。
护航的驱逐舰和鱼雷艇疯狂地向疑似潜艇方位投掷深水炸弹,海面上炸起一道道冲天水柱,但大多只是徒劳的宣泄。
当黎明那惨淡的光线再次照亮爱琴海时,海面上只剩下漂浮的、焦黑的碎片、依旧在缓慢燃烧的油污带、以及零星几个趴在残骸上、眼神空洞、浑身油污的幸存者。
五艘油轮,连同它们承载的、德士兰最后的希望,全部葬身海底。
“多瑙河之血”的名字,成了一个残酷的讽刺,它的血,真的流干了。
噩耗以最快的速度传回柏林。帝国总理府内,死一般的寂静。
先前还抱有一丝侥幸的将领和官员们,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去了。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每个人心头滋生、蔓延。
没有了石油,东线的“虎式”、“豹式”将成为一堆昂贵的废铁,西线的天空将任由盟军轰炸机蹂躏,整个战争机器将彻底停摆。
紧接着召开的最高军事会议,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以往那些鼓吹“意志胜利论”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将军们沉重而务实的发言。
“我的元首。”
一位负责后勤的上将,声音干涩得像是在摩擦砂纸。
“‘多瑙河之血’的损失……是灾难性的。
我们本土的燃油储备,即便实行最严格的配给,也仅能维持……维持不到两个月的基本防御作战需求。
发动任何规模的攻势,都是不可能的。”
另一位东线集团军群司令也坦言:
“漫长的防线需要部队去守卫,但部队需要燃料才能机动,坦克需要油料才能成为武器。
没有燃料,我们纵有再坚固的工事,也只能被动挨打。
战略上……我们必须全面转入防御,缩短战线,集中资源。”
“防御……”
特勒西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它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他一直以来赖以支撑的、关于征服和胜利的所有幻想。
他环顾四周,看到的是一张张写满忧虑、疲惫,甚至隐含绝望的脸。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暴怒地反驳,也没有挥舞手臂强调德意志的意志可以创造奇迹。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无力感,像深秋的寒露,渗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沉默了,这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让在场的人感到心惊。
他知道,单纯的防御,只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最终的审判。
他需要变数,需要一股强大的、足以扭转乾坤的外部力量。
而环顾整个世界,唯一可能提供这种力量的,只剩下那个始终笼罩在迷雾之中、让他既依赖又恐惧的东方巨人。
几天后,一场代号“幽灵之旅”的最高机密行动在极端隐秘的状态下启动。
特勒西没有使用他那列标志性的、装甲森严的元首专列,也没有乘坐他那架涂有铁十字徽标的福克-沃尔夫200“秃鹰”座机。
他脱下了一直引以为傲的元首制服,换上了一套没有任何军衔标识的、普通的灰色外套,在一小队绝对忠诚的党卫队骷髅师成员护送下。
通过几经辗转的陆路和一次危险的夜间小型飞机转运,最终登上了一架没有任何国籍标识、引擎声也被特殊处理过的军用运输机。
飞机在浓重的夜色掩护下,从巴尔干半岛某个荒废的野战机场起飞,爬升,然后调整航向,坚定不移地朝着东方飞去。
机舱内,灯光昏暗。
特勒西靠坐在冰冷的金属舱壁旁,望着舷窗外无边的黑暗和下方偶尔闪烁的、如同微尘般的城镇灯火。
他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身为帝国元首却要如此隐秘地屈尊求援的屈辱;
对那个深不可测的“老师”张扬会如何回应他的揣测与不安;
以及,一种对帝国命运、对自己未来的、深深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
地中海深处那几艘油轮最后爆炸的火光,似乎还在他眼前闪烁,那不仅是燃料的终结,更像是一个时代的丧钟。
而他,阿道夫·特勒西,正飞向那唯一可能存在的、却同样吉凶未卜的避难所,去进行一场决定第三帝国最后气运的赌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