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丽质,是他发妻,是他心中仅剩的温良与归宿。
她天生聪慧,生于深宫却有平民之心,不喜权势,不喜争斗。
若是梁文远搅得朝堂乌烟瘴气,赢丽质的命,也未必能安稳。
执失雅,则是他亲眼看着在刀锋与风雪中成长起来的。
她那样好、那样烈。
若是为这江山立过功、流过血,到头来却要眼睁睁看着一个宫中疯子,借她的功绩邀宠立威、歪曲事实……
李北玄自问,不是那么能忍的人。
所以若真有一日。
那便一剑封喉也好,一计除名也罢。
只要梁文远胆敢越线,他李北玄不会留手。
届时不论朝中如何波诡云谲,不论赢世民多么纵容信任,那场局里也必定多出一个蓝田来的闲人。
一个不为权谋,只为护妻护国护人心的李北玄。
他可以不参政,但绝不会眼睁睁看着疯子作乱。
若真到了那一日,他也不介意,亲手送梁文远,入戏终场。
……
安西的风,在九月里已经有几分肃杀。
而执失烈统领的西征兵马,在安西只停留了不到五日。
这五日里,他日夜整军,点检兵械,不与外人多言,也不再找李北玄的麻烦。
反正打都打了,气也出了,还能怎么滴?
执失烈对这个女婿,勉强也有八分满意。
总不能真给他打死,或者把翁婿关系闹得太僵吧?
那这不是让执失雅为难么?
所以执失烈后几日对李北玄的态度,居然称得上是和善。
只是勒令他把安西大乐坊,和瓦子有关的生意移交给了别人,还留了两个亲卫守门。
提前下令:只要李北玄踏进方圆十丈,直接开打!
李北玄都快哭了。
瓦子可是来钱最快的地方,他天天都得去盘账啊!
但执失烈不管你这那的,揍就完了。
李北玄没办法,只能将安西大乐坊重新交给孔乙己经营。
是的,孔乙己也活下来了。
安西城破之前,孔乙己就跟其他安西的百姓们一起,被送到了附近的沙洲。
听说安西稳住之后,孔乙己直接策马加鞭,成了第一个重返安西的难民。
古代战乱或灾荒一来,人口流失往往是第一件发生的事。
无论是兵锋所至,还是蝗灾水患,只要局势一乱,百姓们就会纷纷弃家逃亡,迁徙到相对安稳的他乡。
可这一走,往往便是一生。
即便局势稳定,真正愿意回来的,却总是寥寥无几。
这是为什么?
一来,逃难容易,归家难。
乱世之中,百姓带着一家老小,能逃得一命已是万幸。
逃往他地,大多是投奔亲戚、乞食度日,或靠做些零工维持生计。
一旦在他乡安顿下来,再回故土,就意味着要重新开始,冒着可能再次战乱的风险重建一切,不如就地扎根来得稳妥。
二来,荒村不似旧家乡。
战火之后的家乡,往往已非旧日模样。
房屋倒塌、田地荒芜,宗族四散,连祖坟都可能被毁。
一个人回来,看着满地残垣断壁,只觉得物是人非,徒添伤感。
尤其是亲人若在战乱中丧生,回来更无意义。
这样的空壳故乡,往往会让人彻底死心。
三来,朝廷政策向来不给力。
在大多数朝代,朝廷往往更关注安内平乱与边疆征伐,对灾后重建和流民安置的投入有限。
即便有安置政策,也多是纸上谈兵,执行乏力。
例如东汉末年,黄巾起义之后,中原流民四散。
曹操虽大力招抚流民,但实际能回到原籍者不到三成。
许多人宁愿投靠新势力、落籍他郡。
唐朝“安史之乱”后,河北数州十不存一。
大批百姓南逃江淮,但乱平之后,因节度使割据、民田尽废,几无人愿意重返河北。
明朝中后期,黄河泛滥、蝗灾连年,山东河南百姓纷纷南迁。
虽有开中法,也就是允许赈济、减赋,但流民多已在江南立足,不愿北返。
即使返乡,也多是临终回籍而非生活定居。
而最后,便是新秩序的影响了。
当战争平息后,为了恢复生产,地方政权往往会引入新的移民,重新划地设村。
这些新居民掌握了土地和水源,旧居民若回归,反而成了外人,既无地可耕,也无人可依。
一旦地方豪强崛起,旧民甚至会被视为潜在威胁,遭受排挤。
因此,逃得多、回得少几乎成了古代每次战乱之后的常态。
而像孔乙己这样,不仅逃出去,还能在战后第一时间赶回来的人,实属罕见。
李北玄念及他的忠诚,不仅赏了他一百两银子,一壶临江仙,还赏了他一个八品的虚职,并让他继续管理安西大乐坊。
而见李北玄痛快的就把瓦子的经营给交出去的执失烈,也终于是放心了。
第六日天未亮,城东旌旗摇曳,号角声穿透晨雾。
执失烈披挂亲征,领兵三万,往西域三国而去。
龟兹、焉耆、于阗三国的国祚,正式进入倒计时。
李北玄站在安西北城角,看着那支铁甲军队缓缓远去。
旌旗如林,寒芒如雪。
执失烈骑在高头大马上,眼也不回。
而同样在第六日那晚,梁文远也走了。
……
冷月关山,归入孤城。
梁文远是在天色彻底黑下来的时候离开的。
那天夜里,风卷残沙,安西街头一片沉寂。
城北的军阵已去,留下的不过是尚未散尽的火光与帐篷残影。
市井商户还在收拾战后的破落局面,监管所灯火通明,高蔚生正在通宵研拟新的赋税方案。
而就在这片冷清之中,梁文远悄然上了一辆车。
来接他的是一位身穿铁甲、神情拘谨的将军。
裴禄存。
他不像执失烈那样凶猛桀骜,也不似朱怀弼那般春风意气,而是一种带着局促不安的规整。
拘谨、守令,甚至有些胆小。
可若细察,又能觉出那规整后面的坚硬。
一如玉门关那一线孤城,在风雪中孤立多年,寸土不让。
“梁丞相,请。”
裴禄存不多言,只点头致意。
语气里既无敬重,也无轻慢。
而梁文远一上车,车帘便被放下,马蹄声随之响起。
几名骑兵护送着这辆不起眼的马车,顺着西出安西的官道,直奔玉门关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