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槐花香飘进窗时,我正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项目图纸发怔。设计软件的光标在“新型复合材料”几个字上晃了又晃,像只悬在半空的蚊子,嗡得人太阳穴发疼。桌上的竹制笔筒里插着雅溪削的铅笔,笔杆上还留着她用砂纸磨出的细痕,她说“这样握着手不疼”。
手机在桌角震动,是林薇发来的消息:“检测报告出来了,新型材料各项指标全达标,张总说上午签合同?”后面跟着个微笑表情,嘴角咧得太开,像张没画好的脸谱。
我捏着手机走到窗边,晨雾已经散了些,楼下的早点摊飘起白茫茫的蒸汽。卖豆浆的大爷正把保温桶扛上三轮车,动作跟平安村卖豆腐的王大爷一个样,总在桶盖边缘垫块蓝布,说“这样不烫手”。
“陈副所,张总他们到会议室了。”林薇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今天穿了条杏色连衣裙,裙摆上绣着细碎的花,走过来时带起一阵风,把桌上的图纸吹得翻了页。
会议室里,张总正用镀金打火机点烟,火苗“噌”地窜起来,映得他手腕上的金表闪了下。“小陈啊,检测报告你看了吧?”他把烟盒往我面前推,“这材料要是用在双子塔上,绝对是行业创新,到时候评个鲁班奖,你这副所长的位置可就稳了。”
林薇适时地把合同推到我面前,钢笔帽已经拧开了,笔杆上的钻石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陈副所,签字吧?我爸说中午请您吃海鲜,就在江边的旋转餐厅。”
合同末尾的甲方签字处,林薇她爸的名字已经签好了,字迹龙飞凤舞,像条游来游去的蛇。我盯着“材料质保期五年”那行字,笔尖悬在纸上,突然想起雅溪给小默写的名字贴,每个笔画都方方正正,她说“字如其人,得站得直”。
“我再想想。”我把笔放下,椅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线。
张总的脸沉了沉,烟灰掉在合同上:“小陈,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事,过这村没这店了。”
林薇突然笑了,往我杯里添了点茶水:“陈副所是不是担心流程?我已经跟院里打过招呼了,特殊项目特殊处理,再说...您太太那边,总不会反对您升职吧?”
她的话像根针,轻轻扎在我心上。昨晚回家时,雅溪正给念溪换尿布,小家伙尿湿了裤子,哭得脸红脖子粗。“今天烙的槐花饼剩了半盘,在锅里温着。”她头也没抬地说,手指麻利地系着尿布扣,“小默说梦话喊爸爸,是不是你好久没陪他玩了?”
我没接话,坐在餐桌前啃饼。槐花的清香混着面香往鼻子里钻,却没尝出往常的甜味。雅溪抱着念溪走过来,小家伙的脚丫在她胳膊上蹬,踹翻了我面前的茶杯,水洒在裤腿上,凉得像块冰。
“你看你,”她慌忙拿抹布擦,“吃饭也不专心。是不是项目不顺利?”
“没事。”我把饼塞进嘴里,含糊地说,“可能要签个新材料合同,能省不少钱。”
她的手顿了顿,抹布上的水滴滴在桌布上:“是那种没怎么用过的材料?我听我爸说,盖房子跟做人一样,得用老牌子,结实。”
我没再说话,看着她把念溪放进摇篮,哼着平安村的童谣拍着。月光从窗帘缝钻进来,在她鬓角的白发上投下点碎光——她才三十五,却比同龄人显老,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给我补衣服的针脚,给孩子换尿布的凌晨,还有出租屋里数着硬币过日子的夜晚。
“陈副所?”林薇的声音把我拽回会议室,“想什么呢?”
“合同我不能签。”我站起身,椅腿撞在桌角上,发出“咚”的一声,“新材料没经过长期检验,万一出问题,双子塔那么多人,担不起这个责任。”
张总把烟摁在烟灰缸里,火星溅起来:“小陈,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我抓起公文包往外走,林薇的连衣裙裙摆被门夹了下,她“呀”地叫了声,眼神里的惊讶像摔碎的玻璃杯。
回到办公室,我把项目图纸重新调出来,在“传统材料”那栏打了个勾。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图纸上投下长条的光斑,像平安村田埂上的影子,整整齐齐的。
中午去食堂打饭,小李端着餐盘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陈哥,你咋把张总的合同推了?林薇刚才在茶水间哭,说你不识抬举。”他往我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听说她爸跟院长是老同学,你这...怕是要穿小鞋啊。”
红烧肉炖得太烂,没嚼头,不如雅溪做的入味。我扒了两口饭,心里像塞了团湿棉絮,闷得喘不过气。
下午开项目会,院长果然提到了双子塔的材料问题,眉头皱得像团纸:“小陈,新型材料性价比这么高,为啥不用?是不是跟供应商有矛盾?”
林薇坐在对面,眼圈红红的,时不时用纸巾擦眼睛,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院长,不怪陈副所,”她抽噎着说,“是我没跟他说清楚,这材料其实是我爸厂里的试制品...他担心质量,也是应该的。”
这话堵得我哑口无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我身上,像扎人的针。院长叹了口气:“年轻人做事要灵活点,别太死板。这样吧,材料的事再议,你先把后续的结构计算交上来,下周必须出结果。”
散会后,我在走廊被林薇拦住。她的眼泪还在掉,滴在连衣裙的花上,晕开小小的水痕:“陈副所,我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其实...我就是想帮您。”她伸手想碰我的胳膊,又触电似的缩回去,“我知道您不容易,从农村出来...我爸总说,城里的关系网复杂,没人帮衬不行。”
风从走廊尽头灌进来,吹得她的头发乱了。我看着她,突然想起高中时的雅溪,也是这样红着眼圈站在牛满仓面前,说“爸,你别逼他”。可眼前的人不是雅溪,她的眼泪像超市里卖的瓶装果汁,看着甜,却没有阳光晒出来的那种醇厚。
“林薇,”我说,“做好项目靠的是技术,不是关系。”
她愣了下,突然笑了,笑声在走廊里显得格外空:“陈副所真是清高。可您太太...她就愿意您一辈子当个副所长?”
这句话像块石头,狠狠砸在我心上。我攥着文件夹的手沁出冷汗,指节发白,像当年在出租屋攥着雅溪给的皱巴巴的钞票。
晚上回家,雅溪正蹲在阳台给月季浇水,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围裙,领口磨出了毛边,却总也舍不得扔。“回来了?”她直起身捶了捶腰,“今天念溪会叫‘妈妈’了,你听听?”
她把念溪抱过来,小家伙张着嘴,咿咿呀呀地发着音,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淌。雅溪掏出帕子给她擦,帕子上绣着只小鸭子,是她给念溪做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精致的饰品都让人觉得暖。
“项目的事顺利吗?”她抱着念溪往厨房走,“我给你留了槐花饼,在锅里温着。”
我没说话,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她的头发里有皂角的香味,是平安村小卖部买的那种,三块五一包,却洗得干净,比任何香水都让人安心。
“咋了?”她转过身,手摸着我的脸,“是不是有人给你气受了?我爸说,城里上班跟村里种地不一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别硬碰硬。”
“雅溪,”我抓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虎口的茧子,“如果...如果我当不上正所长,你会不会失望?”
她笑了,眼尾的细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你当不当所长,不都是我男人,小默和念溪的爸?当年你在出租屋给人画图纸,一天挣五十块,我也没觉得日子苦。”她往我嘴里塞了块槐花饼,“你忘了?那时候你总说,等攒够钱,就给我买台新绣架,现在不也买了?日子是慢慢过的,急啥?”
饼里的槐花还带着点脆,甜味在舌尖漫开,像突然喝到了老井里的水,清清爽爽的。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映着厨房的灯光,像两盏小灯笼,无论外面多黑,总能照亮回家的路。
“今天林薇说...”我刚开口,就被她打断了。
“是不是那个总给你发消息的女同事?”她低头给念溪喂饼干,“小默昨天拿你手机玩,我看见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你别多想,就是...”
“我不多想,”她抬头看我,眼神亮亮的,“我就是觉得,城里的花虽然开得艳,但不如咱平安村的野菊抗冻。你要是累了,咱就回村里,你跟爸编竹器,我带着姐妹们绣东西,照样能过日子。”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照在客厅墙上的全家福上。照片里的雅溪抱着念溪,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跟她当年在老井边递奶糖给我时一模一样。我突然想起牛满仓常说的那句话:“日子就像编竹筐,看着乱,只要把根篾扎稳了,啥花样都能编出来。”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双子塔的楼顶,脚下的材料突然裂开,露出黑乎乎的洞。我吓得往下掉,却被一双手稳稳接住——是雅溪,她穿着那件洗旧的围裙,手里还拿着绣花针,说“别怕,我给你缝好了”。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雅溪还在睡,眉头舒展开了,像雨后的平安村,干干净净的。我轻轻起床,去厨房给她温了杯牛奶,杯沿上的热气袅袅升起,在窗玻璃上凝成小水珠,像平安村清晨的露水。
手机在床头柜上亮了下,是林薇发来的消息:“陈副所,院长说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后面没带表情,字打得冷冰冰的。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走到阳台。月季的叶子上挂着露水,在晨光里闪着光。远处的菜市场传来吆喝声,卖豆腐的大爷又在喊“新鲜的嫩豆腐”,跟平安村的王大爷一个调门。
我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有槐花香,有豆浆香,还有雅溪昨晚烙饼的面香。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像条结实的绳子,把我牢牢地拴在这片烟火气里。
去设计院的路上,我给院长发了条消息:“双子塔项目材料必须用国标,否则我申请退出。”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我觉得心里像卸下了块大石头,脚步都轻快了。
进了设计院大楼,林薇正站在电梯口,看见我就迎上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笑:“陈副所,院长等您呢。”
“知道了。”我绕过她往电梯走,没看见她眼里的怨毒,像淬了冰的针。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我看见自己的倒影,领带打得歪歪扭扭,还是雅溪早上帮我系的。想起她出门时说的那句话:“别管别人说啥,你只要记得,家里有热饭等着就行。”
是啊,只要家里有热饭,有等你的人,再难的路,也能走得踏踏实实的。就像平安村的老井,不管天旱多久,总能冒出甜甜的水来,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也滋养着那些看似平凡,却比金子还珍贵的日子。
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林薇眼里的那根针,已经悄悄瞄准了我和雅溪的日子,正等着扎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