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宫大殿的穹顶下,烛火的光晕在鎏金廊柱上流动,却驱不散尼古拉眉宇间的沉郁。
他站在巨大的橡木办公桌后,指尖夹着的钢笔在铺开的地图上悬了许久,最终重重落在标注着“伏尔格勒”的位置——那里的红墨水晕开一小团,像块尚未凝固的血渍。
“西部军区的电报?”
他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侍立一旁的副官伊万诺夫连忙递上译好的电文:“报告大公,利沃夫省的农奴暴动已经蔓延到三个县了,总督请求增派两个团的兵力。”
尼古拉冷笑一声,将电文揉成一团。“增兵?告诉他,用自己手里的治安军去平叛!再敢要兵,就让他自己提着脑袋来见我。”
政变成功不过三日,他手底下的人员和兵力早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既要镇守首都,又要防备各个地区试图死灰复燃的保皇派贵族,哪还有余粮去填地方的窟窿。
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又响了,尖锐的铃声刺破大殿的寂静。
尼古拉抓起听筒,里面传来内政大臣慌张的声音:“大公,伏尔格勒的粮库快空了!黑市的面包价格已经涨到昨天的三倍,难民又开始游行示威了。”
“让城防军开枪示警!必要的时候可以开枪,死几个人都不算事。”
尼古拉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再传令下去,立刻征收首都直属行省周边所有农奴的余粮,三天内必须全部上缴,违抗者按叛乱论处!余粮征集令打印好了,送去给康斯坦丁沙皇陛下签署。”
他“啪”地挂了电话,转身看向墙上的贵族名册——上面密密麻麻划着红叉,都是彼得罗夫的旧部和不肯臣服的贵族世家。
空出来的职位被他的亲信填满了,这些人忠诚度毋庸置疑,但是突然被调到高位置上,可能一时无法适应,导致首都的政务处理非常繁杂。
刚才收到的报告里,距离首都最近的一个区竟有个新上任的税务官,把农奴的人头税提高了五成,直接又逼反了一大批的农民。
“废物!”
尼古拉低声咒骂,一脚踹在桌腿上,桌上的墨水瓶摔在地上,漆黑的墨水溅脏了南大陆地毯。
“直接枪毙,立马去换人。”
“是……”
副官颤颤巍巍的说道。
他跟着尼古拉多年,从未见过这位一向冷静的摄政大公如此失态。
政变前夜,尼古拉还能在烛光下从容地规划清洗名单;可如今,面对这盘根错节的烂摊子,再锋利的刀也显得力不从心。
桌案上,希斯顿帝国的最后通牒已经被他捏得发皱,其实都已经发了好几道电报,始终不停的要求叶塞尼亚帝国当局释放被关押的使节团成员,尤其是黛莉莉安公主和洛林亲王。
这些电报,像是一道道催命符。
“一群蠢货!”
他猛地将通牒拍在桌上,震得鎏金烛台都晃了晃。
伊万诺夫瑟缩着躬身:“尼古拉殿下,边境刚刚又来了消息,……南方边境希斯顿帝国集结了三个机甲军团,超过30万的机甲部队正在边境,谢尔盖耶维奇元帅正在率军与其对峙。”
尼古拉抓起军帽,金属帽徽硌得掌心生疼。
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指尖划过希斯顿边境的防线——是希斯顿的“铁壁”,三十万机甲部队,可以轻易撕碎大陆上的任何小国家。
而前线的极地熊军团虽是叶塞尼亚目前最精锐的部队,机甲迭代却慢了半代,还不能硬碰硬碰。
“给谢尔盖耶维奇元帅发电。”
尼古拉的声音沙哑得像吞了沙。
“让极地熊军团沿乌纳尔什山脉布防,把所有的重炮拉到山脊线,用冻土构筑掩体。告诉元帅,绝对不允许希斯顿的机甲踩进我国土一步。但是切记,没我的命令,不准开第一炮。”
“是!”伊万诺夫敬礼,随后开门走了出去。
军官退走后,尼古拉跌坐回天鹅绒座椅,疲惫地闭上眼。
头痛再次袭来,他按住额角,在心底低吼:撑住,尼古拉,撑过这阵,就好了……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场看不到尽头的博弈,究竟要撑到什么时候。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卫队长掀开门帘,脸色凝重:“大公,屠格涅夫司令发来电报,说……说康斯坦丁陛下拒绝签署征粮令。”
尼古拉猛地转身,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他说什么?”
“陛下只说……‘让农奴活下去’。”卫队长的声音越来越低。
尼古拉盯着墙上康斯坦丁的画像——那是他亲手挂上去的,画像上的兄长面容平静,眼神却像结了冰的湖面。
他费尽心机把康斯坦丁从那个破败的木屋接回来,推上沙皇的宝座,本以为能借着兄长的名义稳定人心,却没想到,这个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人,竟在这种时候卡住了他的喉咙。
“备车,去皇宫。”
尼古拉抓起军大衣,大步走向殿外。
风雪拍打在宫殿的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无数双叩门的手。
此时,已经是沙皇的康斯坦丁——名义上帝国的新主人。
正静静地坐在窗边专属于沙皇的宝座上。他身披沉重的皇袍,皇冠搁在一旁的丝绒垫子上,眼神空洞而忧郁地望着窗外的风雪。
“哥哥!”尼古拉冲了进来。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没有签署粮食征集令?前线需要补给,首都需要稳定!没有粮食,一切都完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康斯坦丁缓缓转过头,深邃眼眸里,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迷茫。
他无视了弟弟几乎要喷火的眼神,也无视了那份关乎帝国命脉的文件,只是用平静得近乎飘渺的声音,重复着那个问了无数遍的问题:
“尼古拉,我的女儿……找到了吗?”
风雪依旧敲打着窗户,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尼古拉的满腔怒火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高墙。
尼古拉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焦躁。他走到康斯坦丁面前,语气刻意放缓:
“哥哥,我理解你的心情。宪兵队和内务部的人已经全部派出去了,正在全城进行地毯式搜索。每一个街区,每一处难民聚集地,都有我们的人。”
他顿了顿。
“你也知道,现在整个伏尔格勒已经完全封锁,只许进不许出。他们插翅难飞,只要还在城里,找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哥哥,你要明白,政变刚过,城里的难民成千上万,之前的混乱也留下了太多藏污纳垢的角落。要在这么多人里精准地找出几个刻意隐藏的人,这……这简直就像是在大海里捞针。”
他将手中的那份粮食征集令又往前递了递。
“所以,这些事情交给我,我会动用一切力量去找。但现在,帝国更需要稳定,更需要粮食。这份命令,关乎前线的士兵能否吃饱,关乎首都的民众会不会暴动。哥哥,请你以帝国为重,先签署它。”
康斯坦丁沉默良久,最终还是伸出了手,拿起了尼古拉递过来的钢笔。
笔尖在纸上顿了许久,墨滴在政令边缘晕开一小团黑影,划下了名字。
他知道自己写下这份名字之后,会有无数家庭因为这份沙皇政令而破碎。
尼古拉拿着那份终于获得签署的征集令,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上前用力拥抱了一下神情木然的康斯坦丁。
“哥哥,你放心,我会找到你的女儿的,我保证!”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殿门。
那厚重的、镶嵌着黄金双头鹰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打开,外面走廊冰冷的光线透了进来。
然而,他刚迈出门口,脚步便是一顿。
一个窈窕而美丽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走廊的阴影里。
是他的姐姐,叶卡捷琳娜女大公。
她依旧穿着象征皇室尊荣的黑色长裙,脸色苍白,眼圈微微红肿,明显带着泪痕。
那双与尼古拉相似的眼眸中,此刻盛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愤怒,有悲伤,更有一种几乎要将人冻僵的幽怨。
“……叶卡捷琳娜姐姐。”
尼古拉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一些。
叶卡捷琳娜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呼唤,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她的目光越过他,微微昂着头,拎起沉重的裙摆,与尼古拉擦肩而过,径直走进了那大厅。
大殿内,康斯坦丁看到妹妹叶卡捷琳娜走进来,尤其是看到她那双写满痛苦的眼睛时,他像是被刺了一下,下意识地站起身。
“妹妹,对不起,我……”
叶卡捷琳娜抬起手,轻轻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她什么都明白。
她只是默默地走到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王座前,然后,做出了一个让康斯坦丁心碎的动作。
她像小时候感到委屈时那样,屈膝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轻轻趴伏在身为沙皇的哥哥的膝盖上。
她抬起头,声音带着压抑的抽泣:“哥哥,请你看在我们都姓伊戈尔的份上,跟我来一趟监狱吧。”
康斯坦丁愣住了,点了点头:“好,我跟你去。是……有什么事吗?”
“你来了就知道了。”叶卡捷琳娜站起身,拉起他的手。
康斯坦丁顺从地跟着她,在忠于尼古拉的卫兵护卫下,离开了温暖奢华的大殿,步入伏尔格勒漫天的风雪之中。
尼古拉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沉默了片刻,也迈开脚步,默默地跟了上去。
三人一行,穿过被积雪覆盖的皇宫广场,走向那座象征着恐怖与死亡的宪兵队大牢。
一路上,风雪呼啸,三人之间却没有任何言语,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
宪兵队大牢阴森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霉烂和绝望的气息。
墙壁上依稀可见未能彻底清洗干净的血迹,走廊里回荡着不知从哪个牢房传来的呻吟。
叶卡捷琳娜领着他们,径直来到一处条件稍好、但依旧肮脏不堪的牢房前。
透过冰冷的铁栅栏,可以看到牢房里关着三个人:
前任沙皇彼得罗夫此刻浑身缠满肮脏的绷带,像一具破碎的木偶躺在硬板床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嗬嗬声。
王子阿廖沙,则像失去了所有灵魂的躯壳,躺在另一张床上,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去。
唯有公主索菲亚,虽然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她看到牢房外的人,尤其是看到尼古拉时,泪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仇恨。
叶卡捷琳娜转过身:“哥哥……”
她看着康斯坦丁,又猛地看向一旁脸色铁青的尼古拉。
“因为你们的政变,彼得罗夫和阿廖沙成了这样!尼古拉,我不是来质问你对权力的争夺,但是……但是哪怕你们再忙,事情再多,为什么……为什么连一个医生都不能给他们找?!他们姓伊戈尔!和我们流着同样的血啊!”
康斯坦丁立即用沙皇威严对身边的军官命令道:“快去!去找皇家医学院的巴甫洛夫!让他立刻带着药品和器械过来!快!”
军官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尼古拉,见摄政王没有反对,这才敬礼转身快步离去。
康斯坦丁这才转向叶卡捷琳娜,脸上充满了愧疚和痛苦:“叶卡捷琳娜,对不起……我……我这几天没有想到这些事……”
叶卡捷琳娜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道歉。
“没关系,哥哥。我知道你也很痛苦。”
她的目光越过哥哥,落在一直沉默伫立在阴影中的尼古拉身上。
“尼古拉,我知道,自古以来,政变夺权都是充满血腥和杀戮的。你没有当场处决他们,甚至……还留了他们性命,这……或许已经是你念及血脉亲情的‘仁至义尽’了。”
她的话语里一丝无奈。
“……谢谢。”
说完,她不再看两个哥哥,拎起沾了污秽的裙摆,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艰难地沿着阴暗潮湿的走廊继续向前走去。
她强忍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悲愤与恶心,目光扫过两侧一间间牢房。
“女大公!救救我们!”
“叶卡捷琳娜殿下!我是无辜的!”
“看在神的份上,给点水吧……”
无数曾经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此刻都挤在铁栅栏后,伸出污浊不堪的手,发出绝望的哀嚎与求救。
这些声音像一把把钝刀切割着她的心脏。
她不敢回应,也无法回应,只能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
就在这时,一个清晰女声,从旁边一间牢房里传来:
“叶卡捷琳娜姑姑!”
叶卡捷琳娜浑身一颤,猛地转过头。
只见在那间同样肮脏的牢房里,关着两个身影——希斯顿帝国的公主,她的侄女黛莉安,以及忠诚守护在公主身旁的骑士霍华德。
“黛莉安!”
叶卡捷琳娜立刻扑到牢门前,隔着手腕粗的铁栏,伸出手,与黛莉安伸出的手紧紧相握。
“我的孩子,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虐待你?”
黛莉安,这位从小养尊处优的公主,何曾经历过如此可怕的境遇。
她的金发失去了光泽,脸上沾着灰尘,华丽的礼服也变得破烂不堪。
她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麻木,摇了摇头:“没有……但是这里很冷,每天……都有人被带走,处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我……”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切地问道:“姑姑,洛林……还有珂尔薇医生,他们怎么样了?他们是被抓了,还是已经……”
她不敢说出那个最坏的结果。
叶卡捷琳娜紧紧握住黛莉安的手,压低声音说道:“他们逃出去了。尼古拉的宪兵没能抓住他们……但是……”
她哽咽了一下。
“但是洛林身边那位忠诚的骑士,唐吉诃德……战死了。”
一直沉默站在黛莉安身后的霍华德骑士,听到这个消息,身体微微一震。
他闭上双眼,低下头,将右手按在左胸心脏的位置,为自己那位同样尽忠职守直至战死的同胞同僚,默哀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