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轰鸣声刚从头顶掠过去,尾流卷着雪粒“哗啦啦”落了一地。
“该死鬼天气,妈的,冻死我了。”
张涵一只手揣进保安服的腰包里,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鼻涕差点流下来,赶紧用冻得发红的手背抹了把。
漆黑天幕下掠过一片模糊的黑影,没有探照灯的光,只能从机翼的轮廓勉强数出个数,足足三十六架,是个加强航空团的规模。
“小张啊,忍忍就过去了。今晚上咱们得通宵转运,人多车少,慢不得。年轻人身子骨扛造,得吃得了苦,眼里也得有活儿,别光想着缩手。”
杨康站在旁边的帐篷门口,手里端着个冒热气的搪瓷缸,说话时哈出的白气混着缸里的热气飘散开。
他穿着熨得平整的警服,肩章上一级警司的标识在昏暗中隐约显出来,嘴角带着点温和的笑。
“杨警司,您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您那是真刀真枪在警队熬出来的,我们年轻人哪比得了。”
张涵脸上堆着笑,这个杨康晚上7点左右才从城内到难民区报道,按人员划分负责统筹他们这段200米左右的通道,说是间接领导,可真要出事,话事人还得是他,说话自然得顺着来。
“嗨,我这都快40的人了,精力早不如从前。你们年轻一辈才是未来,将来还得靠你们撑起这片天。”
杨康嘴上这么说,手里的搪瓷缸却轻轻晃了晃,眉目间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谁不爱听奉承话?
更何况这话从张涵嘴里说出来,他可是刚从前线退下来、刚提拔成正股级的联防队队长,说的话比旁人更实在些。
“哪能啊?没有您带着,我们连疏散的流程都摸不清,哪有什么正确方向?全靠您掌舵呢。”
张涵顺着话头往下接,刚想再补两句,通道那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怎、怎么回事?这一个波次的照明弹……怎么打的这么密集?”
距离不远的年轻辅警率先察觉不对,手里的橡胶棍“哐当”蹭到栏杆,眼神直愣愣戳向通道后方原本该只有零星警示灯的方向,此刻竟炸开一片刺眼的白光。
密密麻麻的照明弹拖着亮线往天上窜,把漆黑的天幕照得跟白昼似的。
天幕压得极低,星子早藏得没影,照明弹的光里,能看见风卷着雪粒乱飞。本该只有寒风呼啸的方向,突然滚过一阵密得像暴雨砸铁皮的声响—。
“砰砰砰”的脆响裹着焦苦的硝烟味和爆炸声,顺着风往人堆里钻,落在每个人鼻尖上,有人忍不住捂嘴咳嗽,连呼吸都带着股火烧似的疼。
“糟了,要完。”
张涵瞬间打起精神,握紧警棍紧贴护栏。
“不会…是是…是,枪声吧?”
队伍中段突然冒出一声惊疑不定的反问。
这话像电流窜过人群,c30通道里排队的人全顿住了。
刚才还低着头搓手、小声抱怨“怎么还不上车”的人,此刻齐刷刷地回头,动作整齐得吓人。
炮击声早听惯了,炸得再响,大家也只是下意识缩缩脖子,可枪声不一样。
能响这么密,部队肯定跟感染者撞上了,还是实打实的硬交火。
而且南郊这地界,本就贴着感染区,现在怕是早没了安全的边儿。
“哇…哇哇哇。”
就连被母亲裹在襁褓里的几个月大婴孩,都像是被空气里的恐慌攥住了嗓子,原本均匀的呼吸陡然变成尖细的啼哭。
小脸涨得通红,小手在襁褓里乱抓,母亲却只能无力的拍着后背,营养摄入不足,她早就分泌不出奶水了,安置区一个星期那一次的奶粉,也只够一天的量。
“是感染者!肯定是它们趁着夜色进攻了!”人群后有人喊,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我在南方逃难时见过,那些东西天黑了更疯,只能用枪拦!”
“拦得住吗?城外的部队大多都是刚撤下来没多久的,要是防线破了……”
另个声音接了话,没说完就被旁边人堵住了嘴。
但恐惧已经压抑不住,有人立刻想起上个月的传闻,云林县大撤退时,军队为了快些维持秩序、减轻疏散压力,也为了防感染扩散,连没被咬的平民都杀光了。
议论声一下子涌上来,越来越吵,原本还勉强排着的队伍瞬间乱了。
“安静!都给我安静!”
张涵猛地拔高声音,手里的警棍往护栏上“哐当”敲了一下。
不管是古时军队的营啸,还是现在的聚众混乱,前期永远是最好压制的。
毕竟盲目跟从的人少,乱势还没成气候。
可一旦让恐慌扎了根、聚了势,到时候再想压,不知道要搭多少条人命进去。
但眼下这声警示,在人群的骚动里跟石沉大海似的,没人听他的。
杨康也收起了之前的笑意,皱着眉快步走过来帮着维持秩序:“都排好队!慌什么?真出了事,乱着跑才最危险!”他一边喊,一边伸手去拉一个快冲到护栏外的男人,却被对方猛地甩开,那男人红着眼喊:“你懂个屁!等感染者真冲进来,第一个死的就是我们这些老百姓!你们这些当官的,早想着自己先跑了!”
他这话刚落,人群里立刻有人跟着喊:“就是就是!之前死了那么多人,哪见着几个大官冲在前头?还不是你们惜命!”
更有人趁机煽风,一个高个子男人跳着脚喊:“老少爷们们!别在这儿傻等着了!咱们自己求活路,总比在这儿等死强!这破护栏根本拦不住啥,冲过去说不定还能抢个上车的位置!冲啊!”
有人带了头,原本就躁动的人群瞬间失控。
两侧的护栏本就是临时搭的,钢管细得晃悠悠,根本经不住汹涌的人潮。
护栏“咯吱咯吱”响了两声,突然“哐当”断了一段,人群像决了堤的水,朝着通道尽头方向疯挤过去。
通道两侧的民楼上,窗沿下架着的重机枪,正对着下方混乱的人群。
主射手是个脸冻得通红的小伙子,手指搭在扳机旁,声音压得极低:“长官,下面乱成这样了,开枪吗?再不管,人都要冲过警戒线了。”
“开你妈的枪!”旁边的少尉猛地踹了一脚枪架,语气里满是火气压着的烦躁,“开了枪,死了人,谁担责任?上级连个明确指令都没有,就敢让我们开枪?到时候抓顶包的,第一个就把你我推出去!没看见我们头上那些当官的,现在都缩着不敢露头担责任吗?”
“可是长官,”一个蹲在旁边的上等兵突然抬头,“刚才营长在无线电里说,让咱们‘酌情考虑,别让混乱蔓延到转运点’,这不就是让开枪的意思吗?”
“意思?”
少尉伸手戳了戳上等兵的头盔,恨铁不成钢道:“他哪一句话说他妈开枪了?酌情考虑啥意思,你懂不懂?”
上等兵疑惑的摇了摇头,按照他的理解,酌情考虑,不就是根据现场情况,自己决定开不开枪吗?
酌情考虑是让你看着办,又不是让你真敢扣扳机!”少尉压低声音吼,唾沫星子都溅到上等兵的脸上,“你脑子咋不转?真出了事,营长能拍着桌子说‘我没让开枪,是你们自己判断错了’;上面要追责,我们俩就是‘擅自行动’的替罪羊!”
上等兵机械的点点头,没再说话。
与此同时的街道下方,张涵手里的橡胶棍都快抡得冒了烟,棍梢蹭着积雪“呼呼”响,却连失控人流的势头都挡不住分毫。
他红着眼,把警棍往一个往前疯挤的男人背上狠狠砸去。
“砰”的一声闷响,男人夹克衫瞬间凹下去一块,可对方连哼都没哼,反手就推了张涵一把,正撞在他之前在前线留下的旧伤上,疼得他猛地吸气,弯着腰往后踉跄了两步,冷汗瞬间浸湿了里衣。
“他妈了个巴子的!你们就算挤过去又能怎么样?车就那么几辆,挤破头也轮不上你们!别他妈瞎冲了!”
张涵弯着腰,嘴上虽然如此说着,可以也没试图往前凑。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个人的力量在这汹涌的人潮里,就像雪地里的一根草,风一吹就倒。
城内早就被部队戒了严,就算真有人抢到车冲进去,也得被拦在警戒线外。
可难民们不是不懂,很多人是被裹挟着往前跑,心里还揣着个侥幸的念头。
万一呢?
万一自己就是那个能冲出去的幸运儿呢?
哪怕那希望只有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也足够勾着人往前闯。
就像上学时明知暑假作业没写,很可能被老师抽查,却还是抱着那点侥幸。
那么多本作业,老师总不可能一本本翻吧?万一没查到我呢?
只要没查到,就能多玩几天,就能多活一会儿。
张涵看着眼前被恐慌和侥幸裹着的人群,突然觉得无力。
警棍从他汗湿的手里滑下去,“哐当”砸在雪地里,他没去捡,只是往后又退了退。
看着杨康倒在地上,痛苦时候的模样,不由得感到心惊。
失去理智的羊群,哪怕面对灰狼,也能凭着犄角把少数狼给挑死。
现在这群人,不就像失了智的羊群?
眼里只有“往前冲”这一个念头,根本顾不上谁在拦、谁会受伤。
到底是能活下来的生路,还是堵死所有人的死路,谁也说不准。
可没人愿意停下脚步,就像没人愿意放弃那点渺茫到几乎没有的希望,哪怕往前一步可能就是更深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