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康十一年,时值深秋,金銮殿外的梧桐叶落了一地。
年近半百的首辅宁元昭,身着绯色仙鹤补服,立于文官队列之首。
当司礼监太监高唱“有本早奏,无事退朝”的尾音落下时,他深吸一口气,稳步出列,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奏疏,高举过顶。
“臣,宁元昭,年迈体衰,神思昏聩,恳乞圣恩,准臣骸骨,归葬故里。”
声音平静而坚定,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这已是第七次了。
裕康帝看着下方的宁元昭,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他没有立刻让内侍去接那封辞表,而是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宁爱卿,半月前朕才准了你三日休沐,让你去郊外汤泉静养。今日归来,怎的又提此事?莫非是汤泉的水,也洗不去爱卿的疲乏?”
宁元昭深深俯首,“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然臣之年迈,非休沐可解,近来批阅奏章,常觉目眩神摇,处理政务,亦感力不从心。”
“臣位居首揆,责任重大,岂敢因一己之衰朽,贻误军国大事?且臣离乡二十余载,先妣坟茔,青草已深,臣每念及此,五内俱焚。恳请陛下,体恤老臣,允臣归去,使臣得奉祠墓,以尽人子之余哀。”
一番话,情理兼备,将个人健康的忧虑与孝道的缺失都摆了出来,几乎是臣子请辞最无可指摘的理由。
皇帝沉默了片刻,他何尝不知宁元昭的心思?
这可是他登基之初,稳定朝局、推行新政的肱骨之臣。
九年来,君臣相得,堪称佳话。
他又不是什么昏君暴君,怎么就一心想着要回乡荣养?
就连年事已高这种话都能说得出来。
“爱卿言重了。”皇帝声音放缓,“朝中诸事,尚需爱卿坐镇,这江山,朕离不开你。”
“陛下天纵英明,朝中才俊辈出,如张侍郎、陈尚书等,皆可堪大任,臣老迈之躯,实不堪驱策,望陛下……放臣归去吧。”
“此事,容后再议。”皇帝挥了挥手,语气不容置疑,“退朝。”
内侍高呼“退朝”,百官躬身。
宁元昭保持着躬身递呈辞表的姿势,直到皇帝的銮驾远去,才缓缓直起身,望着御座上空的龙椅,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退朝后不久,宁元昭便被宣至御书房。
书房内,皇帝已换下朝服,穿着一身常服,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凋零的秋色。
“清晏啊,”他转过身,语气缓和了许多,“这里没有外人,你与朕说实话,究竟为何执意要走?是朕哪里做得不够好?还是……朝中有人给了你气受?”
宁元昭心中一颤,他躬身道:“陛下折煞老臣了,陛下待臣,恩重如山。朝中同僚,亦对臣礼敬有加,臣去意已决,实因年老思归,并无他故。”
“并无他故?”皇帝走近几步,目光锐利。
宁元昭道:“陛下,老臣确实老了,精神不济,难以应对繁剧。新政已入正轨,陛下身边亦有贤能辅佐。老臣是时候该让位给年轻人了。”
“朕不需要年轻人!朕需要的是稳得住局面、压得住各方心思的老成谋国之士!”皇帝语气有些激动。
宁元昭实在是没招了,偏了偏头,“陛下看刘云开如何,他比我先入阁,也同样是老师的学生,他的文采、能力并不在我之下。”
皇帝怔怔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宁元昭,御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他背过身,叹了口气。
数日后,皇帝下旨,于宫中设宴,言为宁爱卿“颐养天年”饯行。
旨意虽未明言准辞,但满朝文武都明白,首辅去意已决,陛下也终于松口了。
宴设于荣恩苑,规模不大,仅有几位内阁重臣与皇室近亲,没有丝竹喧嚣,气氛甚至带着几分凝重。
皇帝亲自执壶,为宁元昭斟酒,“爱卿,”他举杯,眼中情绪翻涌,“这一杯,谢你九年辅佐,匡扶社稷之恩。”
宁元昭双手举杯,一饮而尽:“老臣愧不敢当。”
“这第二杯,愿你此去,一路平安,身体康健,安享晚年。”皇帝看向他。
“第三杯由我替父皇,”太子起身,眼眶泛红,“这第三杯,谢您授业解惑。”
“殿下天资聪颖,老臣不过尽本分。”
三杯酒尽,君臣相对,一时无言。
皇帝从袖中取出一份诏书,递给身旁的内侍,内侍展开,朗声宣读。
诏书中,皇帝高度赞扬了宁元昭的功绩与品德,准其致仕,加封太子太师,赐金百两,帛千匹以及一座亲王规制的首辅府,供他荣养,并特许其使用官驿返乡,地方官员需妥善安置云云。
恩宠至极。
宁元昭离席,叩首谢恩:“老臣,叩谢陛下天恩!”
皇帝起身,走到宁元昭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太子也过来扶着宁元昭,握着宁元昭的手,低声道:“老师,回去后,好生将养。若是……若是想学生了,或是学生遇到难处,还需写信向老师请教。”
宁元昭眼眶些许湿润,重重地点了点头:“殿下保重身体,也望殿下励精图治。”
宴会结束,宁元昭回到家的时候计一舟都已经把要收拾的东西收拾完了,正在家里等着他。
“是不是陛下答应放你走了?”计一舟眼睛依旧是亮晶晶的。
宁元昭笑了笑,“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东西都收拾好了。”
“我这不是确认一下嘛。”
“嗯,圣旨已经下来了,你要看看吗?”
“不要了,我只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宁元昭想了想,“跟刘兄他们聚一聚再走吧。”
“成!”
他们这一别,说不定就没有什么能再见的机会了,兄弟几个聚在一起东拉西扯聚了好几天,后来又留给嘉禾两天的时间,该说的话都说够了,没什么更多的话之后,他们就商量着日子准备出发了。
计一舟走前,把他空间里那些各种工坊的契书都给了嘉禾,他们两个身份地位都在这儿,回去少不了他们的吃喝,现在不给小宝,等他们以后要死了,就没办法亲手交出去了。
离开都城那日,嘉禾都快要哭的厥过去了,甚至想跟着他们一起回家。
但是现在已经嫁作人妇还是个大将军的她又怎么能随便离开都城,最后也只送了十里地,才和哥哥们分开了。
天色微明,城门刚开,一辆简朴的马车悄然驶出。
行至十里长亭,马车却缓缓停下。
宁元昭掀开车帘,只见长亭外,一骑独立,马上之人,身着常服,披着晨露,正是太子殿下。
他竟亲自来送了!
宁元昭慌忙下车,欲要行大礼,却被太子抢先一步扶住。
“老师不必多礼。”太子看着老师简单的行装,叹道,“父皇赐下的仪仗、财物,老师为何不用?”
宁元昭笑了笑,“老臣归乡,一介布衣足矣。那些排场,留给后来者吧。”
太子默然,从怀中取出一枚用黄绫包裹的印章,塞到宁元昭手中:“这是学生的私印,老师留着,若遇难处,或只是想给学生写封信,可用此印,直递东宫。”
宁元昭握着那尚带体温的印章,手微微颤抖,最终没有推辞,郑重收下。
“殿下珍重”
“老师珍重。”
没有更多的言语,师徒二人,在长亭外,深深对望一眼。
宁元昭转身上了马车,车轮辘辘,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