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刚连日守于宫门外求见,每回得见圣颜,便先红了眼圈,哽咽着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可那未尽之言、难诉之苦,偏生比千言万语更叫人心头发沉。
赵锦曦见状,也只得传下口谕,催促顺天府加紧缉查,早日勘破此案。
经顺天府上下连日不眠不休地查探追索,高娘子的身世底细终是水落石出。
习松派人寻到刘淮时,他正在赏音阁雅间内听曲儿。琵琶弦上正弹到 “弦凝指咽声停处”,忽闻下人附耳低语,说有官差上门有请。刘淮蹙眉起身,待见着一身青袍、面容肃然的习松,心头已掠过一丝不祥之感。
待习松沉声告知高香秀与幼儿皆已殒命的消息,刘淮身子一僵,手中折扇 “啪” 地坠落在地,半晌回不过神来,喉间干涩得发不出半分声响。
“习、习大人,” 他定了定神,声音带着难掩的颤意,伸手去扶身旁的桌沿,“此话当真?香秀她…… 她怎会遭此横祸?那孩子才刚满月啊!不知此等祸事是何人所为?”
习松瞥过他失魂落魄之态,缓缓颔首:“此事绝非虚言。高氏与幼女尸首现厝义庄,邻里辨认无误,确是二人。刘大人,你与高氏素有渊源,此事需你与我们走一趟,道清实情。高氏尚牵扯一桩命案 —— 林尚书夫人俞氏,正是遭其所伤,不治而亡。而后高氏便自尽了断……”
京中近日沸沸扬扬,皆在议论林府二奶奶猝然离世之事,他此前只当是寻常家宅变故,未曾想这桩命案竟与香秀有关!这般惊天消息如惊雷在脑中炸开,他只觉心口发闷,眼前阵阵发黑,往日里的镇定自若荡然无存,唯有一股灭顶的绝望涌上心头 —— 天,仿佛真要塌了!
此事要追溯月余之前。刘夫人从下人闲谈中得知夫君暗中豢养外室,怒火攻心,当即带人直奔柳巷。她一脚踹开高香秀的房门,屋内顿时一片狼藉 —— 瓷瓶铜镜碎裂满地,锦帐罗幔撕作残片。
刘夫人全然不顾高香秀跪地哀恳,不许她携带半分物什,将人扫地出门。高香秀无奈,只得怀中紧抱尚在襁褓的女婴,踉跄离去。
事后,刘夫人犹不解恨,火速变卖了柳巷那处宅院,彻底斩绝了后患。
“我与她…… 我与她不过是露水情缘。” 刘淮喉结滚动,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却不敢抬头直视习松的眼睛。
“高氏母女失踪之后,刘大人可有追寻?” 习松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几分诘问,目光灼灼地看向刘淮。
刘淮面上掠过一丝苦涩,抬手拭了拭额角虚汗,声音满是无可奈何:“怎会不寻?当日我与内子为此事大闹一场,随后便差遣了数十家丁四处打探,京郊内外、水陆要道皆寻了个遍,却始终杳无音讯。”
习松指尖轻叩桌案,追问道:“那高娘子的真实身份 ——”
刘淮闻言,头垂得更低,额前发丝凌乱地遮住眉眼,声音带着几分艰涩:“大人既已寻到在下,想来香秀的来历,大人也早已探明了。”
习松缓缓颔首,神色淡然:“本官已派人往教坊司查探过,她原是那里的乐伎,两年前被你以重金赎出.......”
“是我糊涂!是我鬼迷心窍!” 刘淮猛地捶打自己的大腿,泪水夺眶而出,痛哭流涕道,“当初贪恋她姿色,便不顾世俗非议将她赎出,如今竟酿成这般大祸,我悔不当初啊!”
习松面色沉凝,站起身来朗声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刘大人,随本官走一趟顺天府吧。”
一行人抵达顺天府衙,刘淮一进大堂便 “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额头撞得青石砖地上砰砰作响:“习大人开恩!求大人千万不要将香秀的身世公之于众!此事牵连甚广,背后牵扯着诸多权贵,一旦败露,必将连累无数无辜之人,求大人通融一二!”
习松负手而立,指尖轻抚颌下山羊胡,目光深邃地看着他,缓缓摇头道:“刘大人,此事恐怕由不得你我。林尚书已然向皇上告假,归府处理夫人丧事,皇上早已知晓此事;再者,俞总督听闻爱女遇害,已千里迢迢从武昌赶至京城。即便林尚书宅心仁厚不予追究,那俞总督又怎会放过害死他爱女之人?”
刘淮浑身一软,瘫坐在地,双目失神,口中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完了,一切都完了……”
刘淮指尖不受控地颤栗,先前那点痛惜早已消散大半,只剩深入骨髓的恐慌盘踞心头。他此刻哪还有余暇思忖香秀母子为何殒命,更无半分心思探究高氏为何痛下杀手,满脑子皆是自己苦心经营半生的仕途前程。
他自八品知事起步,步步谨慎,熬了这些年才爬到五品参议之位,总算换得衣食无忧、旁人艳羡的安稳境遇。如今却牵扯上林尚书府的命案,竟还惊动了天颜。一旦香秀身份公之于众,别说他头顶乌纱难保,怕是整个刘家满门都要遭殃!
念及此处,他猛地抬手按住胸口,喉间一阵腥甜翻涌,眼前光影愈发昏沉。香秀的柔情、稚子的憨态,此刻尽数化作催命的枷锁。
习松持着铁证,几番严审下来,刘淮已然被击垮。他本就心思怯弱,熬不过这般威压,终是瘫软在案前,颤抖着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吐了干净。
那高香秀,原是渝州知府高湛的嫡女。昔年高湛在任时,竟胆大包天贪墨朝廷下拨的赈灾官银,致使渝州境内灾民饿殍遍野,民怨沸腾。
此事传入圣耳,龙颜震怒,当即下旨将高湛斩立决,其家中男丁尽数发配边陲戍边,女眷尽数没入教坊司为奴,永世不得脱籍。
转折出在两年前国子监祭酒高大人的一场宴饮。彼时高大人邀了京中同僚赴宴,特意传了教坊司的乐伎前来弹曲助兴。
席上烛火明灭,映得满室暖光。高香秀一袭素色舞衣,纤尘不染,抱琴静坐在案前。玉指轻拢慢捻,弦音泠泠流淌,眉尖却微蹙着几分郁色,似有难解愁绪。
她本就容貌清丽,身姿柔弱,经烛光晕染,更添几分楚楚风华,宛若月下仙姝,恰落入席间刘淮眼中。
他一时竟动了真心。当下便在心中暗下决心,定要将她赎出风尘,护她一世安稳。
可高香秀是钦定罪臣之女,教坊司哪敢轻易放人?刘淮只得四处钻营,最终求到了礼部侍郎霍大人跟前。
为表诚意,他咬牙凑了一万两白银,送进霍府。霍大人见了银两,面上虽未明说,却暗中给教坊司递了话。刘淮又趁热打铁,拿三千两打点教坊司使,再用一千两分赏司内上下官吏,层层疏通关节。
彼时他官阶不高,俸禄有限,为凑这笔银两,竟偷偷找盐商借了高额利贷,只盼早日将高香秀赎出。
这案子论起脉络,本不算复杂,可偏偏牵扯到霍大人这般朝廷大臣,又涉及教坊司上下贪赃枉法之事,习松不敢擅自决断,只得依循律例,将供词、证物一并整理妥当,上报朝廷。
消息传至赵锦曦耳中时,他正于御书房批阅奏折。待听完属下禀报,手中朱笔猛地一顿,朱砂在奏折上晕开一团红痕。
他忆起高湛旧案饿殍遍野的惨状,又气恼这些官员竟敢视王法如无物、私相授受,当即拍案而起:“刘淮之流简直胆大包天!罪臣之女本是钦定贱籍之人,竟敢勾结权贵、贿赂官吏私行赎出,此乃藐视皇权、践踏纲纪!这般贪腐勾结之事,若不严查严惩,何以正朝纲、平民愤!”
言罢,他掷下朱批圣旨,着令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各派精干僚属,两司会同彻查,务必将涉案之人查个水落石出,不得有半分徇私之嫌。
旨意既下,六科给事中即刻传抄,快马送抵两司衙门,京中大小涉案官员闻之,无不人心惶惶。
两司奉旨后不敢怠慢,大理寺主审刑狱,刑部专司律法,各司抽调得力官员连夜开审,调阅卷宗、提审涉案人员、核查银钱往来,桩桩件件皆办得雷厉风行。不出三日,案情已然尽数梳理清楚,证据链环环相扣,无可辩驳。
刘淮身为五品通政司参议,不思恪尽职守,反倒贪恋美色,为赎罪臣之女高香秀,先后贿赂礼部侍郎霍大人一万两白银,打点教坊司管事及上下官吏共计四千两。
依律法“官吏受财”“私放罪囚牵连” 条款,判其斩监候,秋后问斩;家产尽数抄没充入国库;其家眷流放三千里,子孙后代永世不得入仕。
礼部侍郎霍江,身为朝廷正三品大员,本应执掌礼仪、匡正纲纪,却利欲熏心,收受刘淮万两白银贿赂,更借职权之便,暗中斡旋罪臣之女高香秀脱籍,其行为既涉 “结党营私”,与教坊司官吏相互勾结,又犯 “贪赃枉法” 之罪。
圣上亲批朱旨:霍氏满门男丁尽数流放宁古塔,永不得入关;女眷无论长幼,皆没入教坊司为奴。
教坊司一众官吏亦难逃法网。教坊司使身为该司主官,纵容下属收受贿赂、违规办理罪奴脱籍手续,属 “受财枉法”“纵容罪奴脱籍” 首恶,被判绞刑,旨意下达当日便押赴刑场执行,以儆效尤。
其余涉案官吏依情节轻重论处:主事级官员杖刑八十,革去官职流放三千里;小吏及杂役或削去官籍贬为贱籍,或发配边疆充军。
经此一案,教坊司上下被清洗一空,圣上特命刑部选派清正官员接管,重整司内秩序,杜绝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这场由高香秀母子命案牵扯出的贪腐案,终以涉案者尽数伏法落下帷幕。案件审结当日,赵锦曦特召俞刚和林景泽入宫。
俞刚身着朝服,特意前往御前叩头谢恩,伏在丹墀之下高声呼道:“皇上圣明,严惩贪腐,肃清吏治,臣代天下百姓谢主隆恩!”
林景泽却满心哀戚,袖中双手紧握成拳。他暗自思忖:若不是俞瑶心胸狭隘、自私狠毒,连婴孩都容不下,不然怎会牵出这一连串风波,让如此多无辜之人遭此无妄之灾?
可俞刚功勋卓着,又身居高位,圣上念及旧功,竟对俞瑶的罪责轻描淡写,反将其余涉案者尽数重判 —— 刘淮伏法尚可说是罪有应得,可高香秀之子,何其无辜?
他望着殿外高悬的 “正大光明” 匾额,心中只剩一声叹息:权势这东西,果然是世间最锋利的刃,亦是最厚实的盾 —— 能将罪孽轻轻遮掩,能让天平向权贵倾斜。寻常百姓的性命尚如草芥,更何况高香秀这罪臣之后,连那刚满月的婴孩,都只能沦为这场风波里的祭品,在权势面前,何其轻贱!
忽忆起妙蕊当日惊惧之态,若非他挺身而出、强势相护,这世间怕是早已没了妙蕊的踪迹,只余一缕枉死冤魂罢了。
思绪如潮水般汹涌,翻搅得他胸口发闷,林景泽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将所有哀戚与愤懑都压在心底。
案情既定,逝者入土为安乃头等要事。林景泽遂延请阴阳先生,择定吉时、选好墓地,一应下葬事宜皆陆续备妥。
正当此时,俞刚复又提及续弦之事。林景泽以发妻新丧、心绪郁结为由,婉拒了续弦之请,只愿闭门静思,以慰亡妻亡灵。
不意夜色四合,更漏渐深,俞珊竟不请自来,径直踏入他的书房。烛火摇曳间,少女身姿窈窕,虽年仅十六,眉宇间却不见半分娇怯,反倒带着几分明媚张扬,眼底藏不住的志在必得。
“林大人,” 她未等仆从通传,便自顾自落座,声音清脆如环佩相击,“我今日来,是想与大人做一场交易。”
林景泽指尖摩挲着案上微凉的砚台,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语气平淡无波:“不知俞姑娘欲做何交易?”
俞珊抬眸,唇角勾起一抹笃定的笑:“让我嫁入林府,做大人的续弦。作为交换,我告诉大人一个秘密。”
“哦?” 林景泽眉峰微挑,眸中闪过一丝探究,“何等秘密,值得姑娘以终身相换?”
少女笑意更深,语气却添了几分莫测:“是关于温姨娘的秘密。”
她顿了顿,见林景泽神色微动,又缓缓道,“大人若还想让温姨娘平安活下去,便应下我这桩婚事。放心,我嫁入林府后,自会安分守己,配合大人演戏 —— 哪怕你日日与温氏同吃同住、形影不离,我皆不会干涉。我所求的,不过是林家主母这一席之地罢了。”
烛火映着她年轻却异常坚定的脸庞,林景泽沉默片刻,终是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你年方十六,正是豆蔻年华,为何偏要入我这林府,做一个填房续弦?”
俞珊垂眸敛衽,声音轻细却字字清晰:“家中庶出姊妹共八人,父亲向来将我们视作仕途筹码,所择婚事皆为利益考量,全不顾对方年岁几何。此次我与另外两位姊妹,便是父亲特意送来供大人挑选的。若我不能嫁入林府,便要被父亲送往河道总督府,给年届六旬的崔大人做填房 —— 这般境地,我宁可择大人为良人。”
林景泽眸色沉了沉,追问之意更甚:“你说握有温姨娘的秘密,究竟是何隐情?”
俞珊抬步上前,素手轻扶案几,抬眸望他,神色恳切:“若我将秘密和盘托出,林大人可否应允我入府之事?”
林景泽凝眸审视她,见少女眉眼间满是认真,并无半分戏谑诓骗之意,沉吟片刻便缓缓颔首:“若你所言属实,我自会向岳父提及娶你过门之事。”
俞珊闻言,俯身压低了声音:“入府那日,夜半我腹中饥饿,与丫鬟欲寻些吃食。因不熟府中路径,不慎走岔了方向,误闯至一处假山后。彼时隐约听得假山洞内有低语声,凑近一瞧,竟是温姨娘身边的丫鬟,正与一位姓薛的婆子密谈。那丫鬟提及‘下药’二字,反复叮嘱薛婆子严守秘密,万不可向外人泄露,末了还递过一袋银子。”
她抬眸看向林景泽,眸中带着几分笃定:“林大人,当日事发之时,唯有温姨娘与她的丫鬟在场,自然是她们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二姐性子虽有些跋扈骄纵,可要说她能做出当众摔死婴儿这等惨绝之事,我断断不信。若此事另有隐情,二姐体内必定能查出所中之药,只需请仵作仔细查验,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林景泽只觉脑中轰然一响,霎时间一片空白。妙蕊那般纯真善良,体贴入微,怎会暗中指使薛婆子做这等阴私勾当?银子、下药,还有俞珊言之凿凿的推断,如同一重又一重惊雷,在他心头炸响,搅得他心神大乱,先前认定的真相,竟在这一刻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