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毓灵的整张脸都红了个彻底。
红晕一直蔓延到她的脖子,衣服也有些松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整个人看起来迷迷瞪瞪的,被莫森搀扶着,看起来快要腿软倒在地上。
那果酿的后劲强劲,在暗道里被那太监弄得人又难受。
张衍清的目光落在莫森怀中昏沉的女子身上,眉心微蹙。
山茶花香裹挟着酒气袅袅散开,李毓灵垂落的发丝扫过莫森臂弯,露出一截瓷白的脖颈,双颊绯红如染霞色。他搁下笔,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这是何处来的?”
莫森忙将暗道之事一五一十禀报,末了补上一句:“李姑娘似是被朱小郡侯的人算计,饮了甜酒。”他觑着张衍清神色,却见对方已起身绕至李毓灵身侧,两指捏住她腕骨探脉,广袖垂落时掠过她滚烫的肌肤。
张衍清眸色沉了沉,他示意莫森将人放在软榻上,忽见李毓灵睫毛轻颤,唇间溢出一声含混的呓语:“......柿子甜。”
张衍清动作顿住。
一月前初春,李守财家后墙那株老柿树坠了颗青果,就砸在树下的少女身上。
少女从躺椅上睁开眼,仰头望着树上假寐的猫,以为是它贪吃上树摘果子,笑问:“阿狸可要分一半尝尝?”
他垂眸望着榻上人,她额角渗出细汗,衣襟被酒气蒸得半敞,锁骨下一粒朱砂痣若隐若现。
莫森早识趣退至屏风外,汤池水声潺潺,蒸得满室氤氲如雾。
“热......”李毓灵忽然伸手扯开襟口,藕荷色肚兜系带滑落肩头。
张衍清指尖银针倏地刺入她虎口穴,她却吃痛反握住他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酒劲催发的热浪裹着少女体香扑面而来,他踉跄半步,被她拽得跌进汤池。
温水漫过鸦青文武袖,李毓灵湿漉漉的指尖抚上他喉结,醉眼迷离地笑:“张大人?”
热气蒸得她眼尾愈红,张衍清扣住她作乱的手,却觉掌心触感滚烫绵软,原是按在了她心口。
“李二,你醉了。”他声音浸了水汽,低哑得不像话。
池畔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她唇上水光潋滟,张衍清鬼使神差地贴近半寸,忽听外头传来木屐与地板急促相撞的声音,纷杂声传递着一个消息:
有人失踪了。
残存的清明让他猛然起身,带起的水花溅湿随意放在旁边的公文。
莫森捧着干净衣物进来时,只见张衍清背对汤池立在窗边,衣服下摆犹自滴水,而李毓灵已沉沉睡在池畔玉簟上,青丝逶迤如墨,襟前不知何时多系了条玄色绦带。
——正是他束发用的那根。
晨光透过茜纱窗时,李毓灵被鸟鸣惊醒。
蔻枝正往鎏金香炉添苏合香,见她起身,忙捧来醒酒汤:“姑娘可算醒了,昨夜王姑娘派人送您回来时,醉得连鞋袜都少了一只。”
李毓灵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零碎画面在脑中翻涌:晃动的灯笼、潮湿的暗道、还有......张衍清浸在水中的眉眼。
她低头看向中衣,忽然僵住——襟口处赫然系着男子样式的玄色绦带,尾端金线绣着小小的“清“字。
“今日流水曲觞设在听雨轩,”蔻枝絮絮说着递来襦裙,“听说圣上赐了金丝楠木曲水槽,要诸位公子即兴作诗......“后头的话李毓灵再听不清,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绦带纹路,昨夜种种究竟是梦是真?
听雨轩内早已曲水流觞。
三丈长的楠木水槽蜿蜒如龙,活水自铜鹤口中汩汩吐出,托着漆耳杯在九曲十八弯中浮沉。
万泉县主执金箸击玉磬为令,停杯处公子需饮尽杯中酒,以“春“为题赋诗一首。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户部尚书之子朗声吟罢,满堂喝彩。
李毓灵倚在湘妃竹帘后,因为昨日的醉酒而面露疲色。
王轶的目光扫过对岸月白身影——张衍清今日未着官服,天水碧广袖随风轻扬,正执笔在花笺上批注。
他腕间空空如也,倒是一旁莫森的发带格外眼熟。
漆耳杯忽地卡在凹槽处,万泉县主笑道:“该衍清了。”
众人屏息间。
张衍清却将花笺递给侍从:“昨夜偶得残句,请诸位品评。“
雪浪笺上墨迹未干:
“朱柿悬枝探旧墙,
青衫犹染少年香。
最恨春深池水暖,
涟漪偏惹并蒂伤。”
满座哗然中,李毓灵端茶的手猛然一颤。
那绦带在她袖中突然变得灼人,昨夜汤池水声与诗中“池水暖“三字重重叠叠,溅起万千涟漪。
漆耳杯在铜鹤吐出的清流中打了个旋,堪堪停在朱小郡侯朱敬堂的面前。
万泉县主指尖金箸敲在玉磬边沿,清越声响惊飞檐下燕子。
朱敬堂捻着翡翠扳指起身,月白锦袍下摆扫过青砖上雕的缠枝莲纹,目光却越过水槽望向竹帘后的朦胧身影:
“春色三分付柳烟,七分偏藏美人肩。若得东君借彩笔,愿画娥眉伴月眠。”
席间响起几声暧昧的轻笑。
李毓灵捏紧竹帘穗子。
那视线火炭似的烙在她掩在杏红披帛下的肩头。
张衍清搁在花笺上的狼毫笔尖微滞,墨汁在“并蒂伤“的“伤“字上晕开一团乌云。
“好个‘愿画娥眉’!”周砚书抚掌大笑,鎏金酒樽映得他眼底精光浮动,“只是小郡侯这诗里藏着的,究竟是咏春还是咏人?”
话音未落,漆耳杯突然被水流掀得侧翻,半杯梨花酿泼在周砚书袖口,惊得他后退半步撞翻了檀木凭几。
张衍清执壶斟酒的手稳如磐石,仿佛方才袍袖拂过铜鹤机关只是错觉。
莫森蹲身收拾狼藉时,瞥见水槽凹槽处嵌着粒鸽血石——正是昨夜从暗道拾得的外邦贡品。
“该我了。”镇北侯世子霍临川突然拍案,玄铁护腕撞得玛瑙镇纸嗡嗡作响。
他阔步至水槽边,古铜色肌肤在春阳下泛着刀光似的冷:
“铁甲未解先试墨,狼毫敢教春风碎。若问塞外春几许,且看血浇红柳醉!”
满堂寂静。
霍临川仰头饮尽烈酒,酒液顺着虬结的脖颈流进锁子甲,在青砖上砸出深色痕迹。
万泉县主抚着玉磬的手指微微发白,张衍清却在这时轻笑出声:“霍世子这‘血浇红柳’,倒比周侍郎府上的胭脂红梅更艳三分。”
竹帘猛地一颤。
王轶看着张衍清将批注的花笺递给霍临川,天水碧衣袖滑落时,腕间赫然有道新鲜抓痕——与她今晨在汤池玉阶上瞥见的月牙形血痂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