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皮木义的心却渐渐稳了下去,一种扭曲的狂喜在他胸腔里翻涌。
这种看似寻常的平静,让他莫名地想起了云城——想起了那个同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北菜馆”。那个彪乎乎的老板,平日里总是系着油腻的围裙,前厅后厨不停忙活,见谁都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活脱脱一个只会算计柴米油盐的市井小民。
可就是这个人,就在那个午后,当皮木义枪杀皮若韵后转身潜入小巷时,那老板竟提着一把闪着冷光的驳壳枪,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修罗,一言不发地追了他整整七条街!子弹呼啸着擦过他的耳畔,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火星,那眼神里的冰冷杀意,与他平日里憨厚的笑容判若两人。那是一次刻骨铭心的记忆,一次险些让他送命的教训。
“东北人……饺子馆……”皮木义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心底那根最敏感、最疼痛的神经被狠狠触动了。云城东率菜馆老板那张憨笑与冷酷交织的脸,与眼前这“酸菜大馅饺子馆”冒出的腾腾热气,在他脑中诡异地重叠起来。惨痛的教训像一道永不愈合的狰狞伤疤,此刻正火辣辣地提醒着他轻敌的代价。
那种熟悉的、令人脊背发凉的直觉又回来了,像一条毒蛇,沿着他的脊椎缓缓爬升。他站在饺子馆对面狭窄的巷口阴影里,整个人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阴鸷如鹰隼,死死盯着那扇不断开合、溢出食物香气与温暖灯光的大门。他仿佛能穿透那层烟火气,看到里面隐藏着的、对他无声的嘲讽和威胁,就像当初云城那个老板,在开枪前那一刻,嘴角似乎也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他总觉得,云城那个险些让要了他的命的东北菜馆,和面前这个“酸菜大馅饺子馆”,有着某种他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邪恶联系。一种偏执的念头在他心里疯狂滋生。他咬着牙,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那股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
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这次秘密前往云省,除了成功干掉了那个老不死的爹和他那个三姨太,顺便给了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一枪,整个行程可谓诸事不顺,险些折在那里。如今,为了自己的前途,更是为了自己的性命,牺牲一个小小的、疑似抗联联络站的饺子馆,又算得了什么?这甚至不是牺牲,这是清除障碍,是必要的投资!
一种混合着对往昔失败的恐惧、对抵抗力量的刻骨仇恨,以及为求自保不择手段的极端残忍,在他胸中翻腾、凝聚、发酵。他不能再失败,不能再犹豫。父亲和三姨太的尸体警告他,优柔寡断只会万劫不复。无论这家饺子馆到底是不是抗联的窝点,它都必须消失,必须成为他皮木义献给涩谷一郎太君的“功绩”,成为他重新获得信任、往上攀爬的垫脚石!
他缓缓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骨节紧绷。脸上那似乎早已消散的红肿掌印,此刻又在记忆的刺激下开始隐隐作痛——那是涩谷上次因他办事不力留下的羞辱标记。
那痛楚刺激着他,最终化作嘴角一抹冰冷、扭曲、毫无人性的狞笑。这笑容扯动了他脸上僵硬的肌肉,显得异常恐怖。
他微微侧头,声音沙哑得像毒蛇在枯叶上爬行,对身后如同鬼影般侍立的特务吩咐道:“给我盯死这里。从现在起,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所有人子弹上膛,随时准备行动!”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绒布,缓缓降临,彻底笼罩了这座在严寒中瑟瑟发抖的东北名城。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路人,只想尽快回到温暖的家中。而对面的“酸菜大馅饺子馆”,依旧亮着那盏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温暖的灯,玻璃窗上凝结着厚厚的水雾,诱人的食物香气混合着酸菜的独特味道,固执地飘散出来,仿佛在做最后的、无力的抵抗。
店里隐约传出的碗筷碰撞声、食客模糊的谈笑声,构成了这片土地上最平凡的烟火人间。
他们并不知道,也不曾察觉,冰冷的枪口,已经在黑暗中,悄然对准了这看似寻常的温暖与平静。死亡的阴影,正随着夜色,无声地合拢。
一大批日本宪兵、伪警察在皮木义的调动下向这里合围。
数千里外的云省安南牛角山深处。
桑蚕鱼基地,灯火通明。
江河抹了把额上的汗,看着眼前已然被打磨成水泥钢筋堡垒的桑蚕鱼基地,心中稍安。柴油发电机的轰鸣声在低沉回响,拉进来的电灯将原本漆黑的园区照得亮如白昼。一袋袋粮食、一箱箱药品和军火整齐码放,足以支撑一支队伍在此蛰伏数月。
“根子,这‘深挖洞、广积粮’的法子,真能扛过那些日本人?”大胜望着这地下工程,不心有余悸。
上次一战,给孩子留下了心理阴影。
江河还未回答,旁边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根子啥时候错过?他说七月七日后鬼子要有大动作,后来是不是应验了?咱们这叫没下雨先找伞!”说话的是大夯,他正吭哧吭哧地扛着一箱手雷。
江河笑了笑,目光却投向洞外仿佛无尽的黑夜,语气沉静:“老祖宗说得好,‘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鬼子亡我之心不死,咱们多准备一分,将来就能多杀几个鬼子,多保一分家乡元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忙碌。负责电台通讯的三江红快步走来,平日里飒爽英姿的她,此刻脸色却苍白得吓人,握着一纸电文的手微微颤抖。
“周兄弟……”她的声音有些发涩,将电文递到江河面前,“老秦的……急电。”
洞内的喧嚣似乎瞬间远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薄薄的电报纸上,一种不祥的预感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江河接过电文,目光扫过那些由冰冷电码翻译而成的文字。仅仅几秒钟,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捏着电文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