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一语,戳破了秦钟最后的一点幻想。
他怔怔望着贾琏,胸口剧烈起伏,眼中透出不甘。
贾琏又不是贾宝玉,对秦钟这小孩儿没有半点情愫,他甚至反倒从一开始就挺膈应这小孩儿的阴柔、冷酷、矫情的。
于是乎这会子也没什么妇人之仁,索性有话直说。
“你真以为自己就是受了点子风寒,就快丢了性命?还有你那老子,就被你气那么下儿,至于三五日都没熬过去,竟被你活生生气死了?”
“我实话说与你听:是有人害你,害你老子,害你们全家!”
“且不说你那帮子不要脸的族人,就眼吧前儿你这宅子里,就已然被人做了局,给弄成了阴气大宅!你以为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一场风寒就好不了了呢,是因为这阴气大宅在吸你的阳气,你能好的了吗?”
秦钟听了果然激动起来,一双眼珠子都鼓起来,像是要从干枯的眼眶子里凸出来。
好好儿的一个比女孩儿都好看的小男生,这一刻竟森怖如厉鬼!
“是谁?是谁要害我,害我父亲,害我们家?”
贾琏神色清淡,“你别问我,问你自己。”
“你年纪也不小了,就算你曾经少不更事,那这会子性命攸关了,你若还心里什么影儿都没有,那你就白死了,你还该死!”
秦钟直挺挺躺回去,翻着白眼儿望着天,绝望而又用力地思考着。
秦钟能这样也好。让他心下有个执念,还有一口气决绝不肯咽下,这比人参好使,能牢牢吊住他的命。
贾琏瞧秦钟半天还没说话,这才慢条斯理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你姐姐……你姐姐,你老子,你,你们三个这么前后脚地丧命,我瞧着怕是同一伙人干的。你姐姐怕也是死在这些人手里。”
贾琏说完秦可卿,秦钟倒没有之前那么激动了。
贾琏知道自己绝没有看错,秦钟神色之间甚至还有隐隐的一宽。
贾琏便是冷笑,“你们秦家人,果然没一个有良心的!你那帮子族人糊在你家里等你咽气,好吃你的绝户;可你也没什么两样儿,你姐姐身故,你竟然没有半点伤心!”
“就算她不是你一奶同胞的亲姐姐,可你们难道不是一起长大?她这些年没看顾你是怎的?亏你当日被我撵出学堂,还去找她诉苦告状,指望着她替你主持公道……可她身故,你竟半点都没有悲伤。”
贾琏越说越气,“你不仅不难受,你还在她出殡的路上,先调逗小村姑,继而又跟你那智能儿在馒头庵里鬼混!”
“若是旁人倒也罢了,终归所有的哀悼都只是做个样子,彼此礼数上过得去就行;可你却是当日她唯一的娘家人,你竟然也这般恬不知耻!”
秦钟咳嗽起来,显见是气息上涌,冲着喉咙。
可他明明没有话说,那这份儿激动就是他兴许还想笑!
秦钟本来就已经没有多少命,这么一咳,更是险些就死过去,再缓不过气儿来了。
贾琏转眸冷冷看着他,也不帮他拍拍,就这么森然地等着他自己平静下来。
不过可见秦钟并不想死,他自己的求生意念极强。
贾琏转头眯眼凝着他,“……或者我猜,你早知道,她还没死!”
秦钟这会子眼珠子猛然外凸,转头死死看住贾琏,再度如见鬼魅。
贾琏心中怀疑得以坐实,倒也没有太过高兴。
其实没什么难猜的,只不过这世人没人往这边想。对于他们来说,秦可卿死了就死了,没人心里希望这一切都是假象,于是也没人去仔细寻思这事情里的古怪。
秦钟这小孩儿,尽管有些冷酷无情,但是贾琏从一开始瞧着他,就知道这小孩儿至少是会做些表面功夫的。
他从初进贾府,在贾府众人面前就表演得乖巧懂事,看起来家教极好,就连老太太那样的人精儿都给骗过去了,要不然老太太也不能答应他跟宝玉走得那样近,甚至还一起在外书房里「读夜书」,也就是同宿。
可是这秦钟竟然在秦可卿出殡之时演都不演了,而且还就是在王熙凤这样的眼睛如刀的人跟前,这便着实说不过去。
要知道,王熙凤与秦可卿交情那样好,随时可能因为秦钟的冷酷无情而痛骂他一顿,甚至将他撵走了都有可能。
于是说来说去的,这秦钟之所以演都演不出来,应该就是因为他心里知道,秦可卿压根儿就没死!
所以,纵然外头送殡的队伍如水银泻地,身边认识不认识的人都齐集举哀,可他反倒觉得好玩儿,甚至脸都不要了,索性在男女之事上大玩特玩儿!
贾琏歪头打量着秦钟,“告诉我实情,我便也叫你死得安心——我会替你守住你这家宅,叫你老子留下的那三四千的银子不被你那族人给吃了绝户去。”
“还有,那智能儿。她被你老子打出你家去,她也没脸再回馒头庵,如今自然流落在外。以她年轻貌美,她如今必定置身仙境,或者被人糟蹋了,或者卖到青楼里去了……我答应你,一定替你找到她,好生安顿她,叫她这一生不再那么孤苦伶仃。”
先前贾琏说到秦家的家宅、秦业留下的银子,秦钟还没有多在乎;可当贾琏说到了智能儿,那秦钟眼中终于滑出了浑浊的泪。
他一把抓住贾琏,万语千言、万千叮嘱,一时都说不出口,却都由眼泪里表达了出来。
贾琏却皱眉头,“先别急着激动,先把我要听的话说出来。唯有你说清楚了,我才能替你去办这个事儿。”
“把你那小命儿再留着点儿,话说清楚了再掉眼泪不迟。”
秦钟大口大口吸气,像是冥冥之中在与勾魂的黑白无常争斗。
外头脚步声又急又响,是蔡昭奔了进来。
“二爷,至清道长好本事,已是找到了魇胜之物!”
蔡昭将手里的包袱皮儿展开,里头是两个脑瓜壳子!
贾琏看了都一皱眉头。
稍微回头避了那晦气,贾琏随即又眯眼瞧一眼那包袱皮儿,“怎地竟是明黄的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