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枯坐在这阴山之上,任凭大雪浇头。
这一路走来,他似乎什么都没得到,身边也只有失去。
和仇严的交情算不上多好,也算不上多差。
甚至无法去定义他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
当然,这世上很多人都不能只用好人坏人来区分。
刨出一个土坑,将仇严安葬,埋在他娘的墓地之旁,也算是了却一桩遗憾。
做完这一切,李镇下了山去。
这盘州城里没来过几次,便在仇家府邸上休憩了一会。
那仇家家主仇明玉对待李镇如供着一尊仙佛似的,甚至还要硬送给李镇几个美婢。
李镇拒绝,并向着仇家要了些银两和太岁。
这次出门身上清贫,什么都没有,要回过马寨子一趟,说不定还能派得上些用场。
仇明玉可不敢怠慢,便连金太岁也都打包给了李镇。
“您可一定得收着,我们欠了仇严的另算,这是小子孝敬您的!”
这倒是个上道儿的,李镇也不推辞,该拿的都拿了。
仇家主和几个家中族老来送李镇,可仇明玉却不见仇严的影子,便问询道:
“大人,我家中那仇严,可去了何处?”
李镇没有转身,只是淡淡道,
“他死了。”
“死了!?”
仇明玉大吃一惊,便忙道,
“昨天不还好好的么……”
李镇难得停下脚步,解释了句,
“仇严本心不坏,仇家如此待他,再死后也没叫我灭了你们仇家。
倒只是喊了几声憋宝的号子,死在他娘坟畔了。”
李镇说罢,竟是化作一道黑风,与吹来的寒风一起消散。
仇明玉愣在了原地,说不出是什么心绪。
一旁的族老们倒是有人开口打岔:
“家主,这不正是你向往之事么,为何会愁眉苦脸?”
仇明玉微微抬头,看着被云层遮住的太阳,自嘲一笑:
“我们都是小人,胸中无度量。
倒是可怜了仇严,这辈子没有做过一次真正的仇家人。”
……
……
镇南王府。
王府正堂饭桌上,几碗清粥和咸菜,也便草草对付一顿饭食。
镇南王拿着馒头,就着稀粥“吸溜吸溜”地吃着,桌上只有两人身影。
一人穿着粗布衣裳,身材高挑健硕,倒像是一个颇具气质的泥腿子。
“我说……高大元帅,这告老还乡才多少日子,便已经成了这般模样。”
镇南王一边吃粥,眼神在高才升的身上来回地瞟。
“你不是说,盘州城有食祟仙临,你怎么还在这里吃粥?”高才升有些无奈。
“食祟就食祟,在对方没有动手之前,我们也安啦……”
镇南王夹了口咸菜,“高大元帅,你也吃啊,不要跟本王客气。”
高才升嘴角抽搐,“堂堂镇南王吃的清粥咸菜,和我这泥腿子吃的有何区别。”
“清粥咸菜?吃这都不错了,本王又不是什么奢靡之人,铺张浪费作甚?”
“难道一点子清粥咸菜,就把你这镇南王的晚饭给对付了?”高才升抱着胳膊,缓缓道。
“王爷算个屁啊,你去那中州,一搬砖下去,能砸到多少王爷。”镇南王不忿道。
“王爷算个屁?我可是记得,让你造反当皇帝你都不去。”
镇南王放下筷子,
“本王心系百姓,晓得这战事苦的是苍生黎民,在如今天下还算安定的境况下,本王也不想再生什么乱子。”
高才升缓缓点头,站起身,却走到那衣柜之处,轻轻拉开,里面竟藏着金黄色的五爪龙袍。
“王爷,这又作何解释?”
镇南王塞了口馒头到嘴里,
“不知道啊,谁把龙袍塞本王衣柜里的!”
“呵,你堂堂镇南王,断江仙道行,谁能在你眼皮子底下把一件龙袍塞到你衣柜里。”高才升冷笑连连。
“唉……我和皇兄非同支,族上几代都不敢招惹皇权,实在是不敢纳……
苦怕了,这龙袍只敢放在柜子里,一次也不敢穿呐!”
“……”
高才升关上柜门,“你还同我演起来了,说吧,那来的食祟,莫非是朝廷派的?
如今镇仙王已死,南域四州有实权之人,只有你了。
该不会是……知道你柜子里藏着龙袍的事了吧?”
镇南王摇头,
“我也说不好是不是食祟仙,只是那般气势确实远非寻常断江仙能媲美,不过这已经过了一日,还未寻我麻烦,只怕不是来找本王……”
“找你的话,我也没招,我如今只是个乡野泥腿子,还在给我妹子攒着嫁妆,那食祟若真对你有杀意,我也只好跑路了……”
高才升这才端起了碗,喝起了稀粥。
“高才升,你遗憾么?”
“遗憾?”
“你执掌戍北精锐数万,作为镇压那漠北蛮子的戍北大元帅,如今正值壮年却卸甲归田,你遗憾么?”镇南王忽然道。
“遗憾又有何法,功高盖主,陛下不会留我,如今那镇仙王没了,南域太平,独留漠北蛮子,大周就算无我,也不必担心什么。”
高才升语气里有些惆怅。
“那如果我说,湘州生了变故,你会怎么办?”
“湘州?”
镇南王神秘一笑,“好歹是镇仙王,就算是为情所困失了民心军心的镇仙王,也被多方留心。
而今早我的探子来报,那朝廷安排的湘州巡守,已经死在了曾经的镇仙王府旧址之中,听说连脑袋也没留下。”
高才升眉头微挑,
“杀朝廷命官,这可是诛九族的罪责,谁敢干出来这档子事?”
“还能有谁,便是你口中的那个废物草头王罢了。”
镇南王站起身,走到那衣柜跟前,打开了柜门,丈量着其中的金色龙袍。
“有很多事你看不明晰,只因你在北境待的太久。”
“但孤瞧的透彻。”
镇南王摩挲着那龙袍上的锦绣丝纹,
“这龙袍,孤是穿不上的,这是孤为那人做的礼物。”
“那人?”高才升眉头大皱。
镇南王低低笑了一声,
“一个你知道了,会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的人。”
……
……
天色终于放晴。
过了死溪林,走过了高家寨子,便回了过马寨。
这是梦开始的地方。
李镇一身麻布衣裳,站在路口,看着略有萧条衰败的一座座庄子,心中便有说不出的感觉。
刚进了村口,便见着有孩童在两侧道壕边玩着雪。
雪球打在李镇的麻袍上,他们红着脸跑开。
李镇有些恍惚。
寨子里新添了几些人丁,李镇算算日子,也记不清多久没有回来过来。
当初一别,便连爷爷的样子都有些模糊了。
在东衣郡闯荡,在苗地闯荡,在湘州闯荡……
后来大梦百年,这心里多了太多东西,也失去了太多东西。
给那些娃娃一人散了些从仇家取来的银太岁。
“叔叔,这是什么呀?软嘟嘟的……”
孩子们不认识银太岁,只是拿在嘴里咬了咬,比过年家里做的腊肉还要香。
李镇摸了摸孩子们的脑瓜,
“乖,以后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吃,记住了么?”
“嗯嗯,俺娘教过我!”
“那你们还吃。”
“叔叔长得亲切,一看就不是坏人。”
李镇笑笑,揉了揉几个孩子的脑袋,便继续向寨子里走去。
路上遇到的寨民,多是定定望着自己,过了老半天才欣喜出声:
“李小哥!”
“真是李小哥!”
“唉,这是谁来着?”
“长福阿公的孙子啊!”
“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当初李小哥不是和那高家的独苗一块去郡城里闯荡了,那些年头还记得,李小哥做了郡里帮派的香主哩!”
那些寨民们眼里有热切,有感时伤怀。
他们不嫌弃李镇身上穿着的麻布衣裳。
李镇自己也不嫌弃,这是张玉凤亲手为他缝制的,在梦里穿了百年,现实里也便不舍得脱了。
“李小哥,这次一个人回来啊?”
“对。”
“唉,之前阿公走的时候,办丧事你也没回来,实在是太不孝顺了!”
“我的错。”
“不过我记得好几年前,郡城里来了个很漂亮的姑娘,她去阿公坟上磕过头,那时候寨子里大伙都猜,说李小哥是不是在外头出了什么事……”
李镇笑笑,摇头,
“我烂命一条,难得让乡亲们惦记。”
“说的啥话,长福阿公帮了我们那么多,他的孙子就是我们的孙子!”
“……”
李镇满脸黑线。
不过心情愉悦的很。
回了过马寨子,也终于有了回家的感觉,心中一下子宁静了下来,仿佛早前受过的太多苦累,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告别了这些寨子东头的乡亲们,李镇先去了老铲家。
这位名义上第一位师父,与自己还是有着不少的羁绊。
砰砰!
庄子大门敲响。
老铲蓬头垢面地开了门,绿豆似的眼睛在李镇身上看了看去。
砰!
他又关上了门。
片刻后,那大门又敞开,老铲收拾了乱糟糟的白发,换了身还算体面的褂子,眼眶泛红:
“好徒儿,终于舍得回来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