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茂坐在颠簸的解放牌卡车后斗里,怀里揣着个铁皮饭盒,里面是媳妇娄晓娥凌晨起来烙的葱油饼,香味混着车斗里的柴油味,竟有种说不出的踏实。车过县城边界时,他探出头往窗外看,路边的白杨树比去年冬天又粗了一圈,树影在他脸上晃过,像极了二十年前第一次下乡时的光景。
“许师傅,抽烟不?”旁边一个戴草帽的年轻人递过来一支烟,是厂里新分配的大学生,叫小周,这次跟着许大茂来乡下调试新播种机。许大茂摆摆手,从兜里摸出自己的烟袋锅,填上烟丝点燃,深吸一口,烟圈在风里打着旋儿散开。
“您以前常来这?”小周好奇地问,“听王主任说,您二十年前在这插队,对这儿熟得很。”
许大茂磕了磕烟袋锅,望着远处连绵的丘陵:“熟谈不上,就是闭着眼能摸到公社大院。那时候住土坯房,晚上听着狼叫睡觉,哪像现在,车能直接开到地头。”他说着指了指车斗里的新播种机,“这玩意儿,当年想都不敢想。”
卡车在公社大院门口停下,院子里早就围满了人。村支书老王头拄着拐杖迎上来,老远就喊:“大茂!可把你盼来了!”他攥着许大茂的手不放,皱纹里都带着笑,“你嫂子杀了只老母鸡,就等你来了下锅!”
“王书记,别破费。”许大茂拍了拍他的胳膊,“先看机器,调试好了再说吃饭的事。”
一群人簇拥着往地头走,路过晒谷场时,许大茂停住脚。场边那棵老槐树还在,树干上刻着的歪歪扭扭的“奋斗”二字已经快磨平了,当年他亲手刻的。那会儿他还是个毛头小子,总跟在知青点的技术员身后问东问西,做梦都想有台能自动播种的机器。
“想啥呢?”老王头推了他一把,“走啊,地都给你腾出来了,就等你这‘宝贝疙瘩’显灵了。”
试验田就在河边,黑油油的土地翻耕得整整齐齐,像块铺展开的绒布。许大茂指挥着众人把播种机卸下来,小周拿着说明书对照着检查零件,他则蹲在田埂上,抓了把土在手里搓着。土很暄,带着潮气,指甲缝里很快沾满了泥。
“这土适合播种,墒情正好。”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小周,调一下行距,按三十公分来,这边的麦子就得这密度。”
小周愣了愣:“说明书上是二十五公分啊。”
“那是平原的规矩,”许大茂指着远处的坡地,“这边地斜,密了通风不好,容易烂根。听我的,错不了。”他当年在这种了三年麦子,哪块地适合啥密度,比谁都清楚。
机器启动时发出平稳的嗡鸣声,许大茂跟着走了两垄,眉头渐渐皱起来。播种机的下料速度有点快,种子撒下去略显密集。他喊停机器,钻到料斗底下,手指在传动齿轮上敲了敲:“小周,把这个齿轮换小一齿的,转速快了。”
小周有些犹豫:“可这是出厂设置……”
“出厂是死的,地是活的。”许大茂说着已经动手拆齿轮,“当年我跟老技术员学的第一句话就是:机器得顺着地的性子来,不能让地迁就机器。”
太阳升到头顶时,播种机终于调试好。看着一行行均匀排列的种子落在土里,许大茂抹了把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老王头在旁边看得直点头:“神了!比人工撒得匀多了!这机器一响,顶咱十个壮劳力!”
午饭是在公社食堂吃的,嫂子炖的鸡汤飘着油花,许大茂喝了两大碗,额头上的汗珠子滚得更欢。席间,村会计进来汇报:“大茂哥,西边那片洼地,往年种啥啥不成,你看能不能也用这机器试试?”
许大茂放下碗:“带我去看看。”
洼地在山坳里,常年积水,地里还留着去年没烂透的麦茬。许大茂踩进去,泥水没到脚踝,他弯腰摸了摸土,又尝了尝水的味道——有点涩,是盐碱地的征兆。
“这地得先改良,”他直起身,“撒点石膏粉,再深耕三遍,把碱土翻上来晒晒。等雨过了,我让人送台深耕机来,保准能种出好麦子。”
村会计在本子上记着,嘴里不停念叨:“还是大茂哥懂行!去年请的技术员,光让咱多浇水,结果越浇越糟。”
许大茂笑了笑,没说话。他想起二十年前,就是在这片洼地,他和知青点的伙伴们挑了三个月的土,才改良出半亩地。那时候哪有什么机器,全靠肩膀扛、扁担挑,累得躺在地上就能睡着,可看着自己种的麦子抽出绿芽,比啥都开心。
下午,公社小学的孩子们放学,围着播种机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仰着脸问:“叔叔,这机器能种出糖果吗?”许大茂被逗笑了,从兜里摸出块水果糖递给她:“等麦子熟了,磨成面粉,就能做糖果啦。”
孩子们跟着机器跑,嘴里喊着“机器人来啦”,清脆的笑声洒满了田野。许大茂看着他们,又看了看远处调试机器的小周,突然觉得,自己这趟下乡,不止是来调试机器的。
夕阳西下时,播种机在地里留下整齐的痕迹,像大地的五线谱。许大茂坐在田埂上,老王头递过来一瓶二锅头,他抿了一口,辣劲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得人心头发烫。
“大茂,听说你要退休了?”老王头叹了口气,“以后谁还肯来咱这穷地方?”
许大茂望着天边的晚霞,慢慢说:“小周年轻,学得快,比我懂技术。我啊,就是来打个样,让他知道,下乡不光是干活,得把心沉下来,跟这土地处出感情。”他顿了顿,指了指地里的播种机,“机器再先进,也得有人懂它,更得懂这地。”
小周正好走过来,听见这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许师傅,我记下了。以后您要是有空,多带带我。”
许大茂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好好学,这土地不骗人,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好收成。”
夜色渐浓,卡车往公社大院开,车斗里的播种机安静地待着,像头蓄势待发的牲口。许大茂靠在机器上,闻着熟悉的泥土味,慢慢闭上眼。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跟着老技术员在田里学播种,阳光把后背晒得发烫,风里全是麦香……
车窗外,星星一颗颗亮起来,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钻。许大茂知道,不管过多少年,不管机器多先进,这片土地的规矩没变——你得懂它、敬它,才能从它这里,收获最踏实的希望。而他这趟再下乡,就是要把这简单的道理,亲手传给下一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