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乌黑、尾带暗红的弩箭,如同毒蛇的獠牙,深深钉入地砖缝隙。箭尾细微的嗡鸣,在死寂的账房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来自地狱的挽歌。
周世安脖颈间涌出的暗红血液,无声地在地面蜿蜒、扩散,浓稠的甜腥味混合着霉腐气息,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王闻之护住林如茂的手臂还未收回,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死死盯着那枚弩箭,盯着周世安瞬间失去生气的、暴凸的双眼,胸膛剧烈起伏,深绯官袍下的身躯因极致的惊怒而微微颤抖。光天化日!县衙重地!当着他这个朝廷命官的面,悍然灭口!这已非简单的贪墨或地方纷争,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是对朝廷法度最彻底的践踏!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出鞘的利刃,瞬间取代了方才因叶玉“死而复生”带来的巨大情绪冲击,在他眼中凝结成冰。
“贼子敢尔!”王闻之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雷霆般的震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火星。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那扇高悬的、此刻空空如也的气窗!那黑影一闪即逝,快如鬼魅,显然是精心策划的撤离路线!他下意识地就要冲出去追捕!
然而,就在他身形微动的刹那——
“晚了。”叶玉的声音响起,平静得近乎冷酷,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王闻之的冲动。
她依旧站在原地,深青色的粗布衣裙沾染着灰尘和更深的污渍,与这血腥的现场格格不入,却又仿佛早已融入其中。她的目光甚至没有追随王闻之望向窗口,只是垂着眼睑,淡漠地看着地上周世安迅速冷却的尸体,看着那不断扩大的、暗红的血泊。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无关紧要、却又不得不处理的垃圾,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令人心悸的漠然。
“杀人灭口,干净利落。选在这个节点,选在这个地方,”叶玉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带着一丝嘲弄,“王侍郎,你现在追出去,除了能看到枯枝败叶,还能找到什么?一支同样的弩箭?还是等着你的另一支冷箭?”
王闻之冲势顿止,猛地回头,目光如炬般射向叶玉!那眼神里充满了被冒犯的怒意和更深的审视:“你……你早就知道?!”他瞬间明白了!叶玉从废纸堆里现身,绝非偶然!她是在等!等周世安被逼到绝境,等那暗处的毒蛇露出獠牙!她用自己的“死”作为诱饵,逼出了这场血腥的灭口!而她,就冷眼旁观了整个过程!
一股被利用、被戏耍的怒火猛地窜上王闻之心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他千里奔袭,忧心如焚,换来的竟是如此一场精心设计的血腥戏码?!
“知道?”叶玉终于抬眼,迎上王闻之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那双清亮的眸子深不见底,如同幽潭,映不出任何情绪。“王侍郎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个侥幸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死人’,哪里能预知刺客何时动手?”她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我只是知道,这长治县衙,这瀚州的粮仓,早已不是铁板一块。有人不想让周世安开口,更不想让我……活着查下去。”
她的目光转向地上那本沾了点点血迹、被摔落的原始总录,又扫过那本散发着怪味的伪造账册。“四万石军粮的亏空,是饵,也是催命符。周世安……不过是个摆在明面上、随时可以被舍弃的卒子。”
林如茂此刻才从巨大的惊骇中勉强回神,脸色依旧惨白如纸。她看着叶玉那副置身事外却又掌控一切的姿态,听着她冰冷剖析的话语,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这女人……太可怕了。她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深吸一口气,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叶……叶大人,那这账……这亏空……”
“账?”叶玉的目光终于落在林如茂身上,那眼神让林如茂心头又是一凛。“林大人奉旨查账,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周世安虽死,他签押支取的五万石军粮,不会凭空消失。伪造的账册可以销毁,但粮仓的实存,运粮的凭据,沿途的关卡记录……总会留下痕迹。”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冷酷的笃定,“死人开不了口,但死人留下的窟窿,总要有人去填。”
她的话,像是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林如茂被恐惧和混乱堵塞的思路。对!查!必须查下去!周世安的死,恰恰证明了这亏空背后牵扯的巨大黑幕!这已不仅仅是贪墨,而是动摇瀚州根基、甚至威胁朝廷的大事!
“来人!”王闻之猛地厉喝一声,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瞬间打破了账房内压抑的气氛。他脸上震怒未消,但眼神已恢复了属于上位者的沉凝和决断。周世安的死,彻底点燃了他心中的怒火,也让他彻底看清了瀚州这潭浑水的凶险。此刻,追捕刺客已非首要,控制局面、深挖黑幕才是关键!
沉重的脚步声迅速由远及近。几个身着县衙皂衣、但神情明显比普通衙役精悍许多的汉子出现在门口,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容冷峻,正是叶玉的心腹崔久!他显然早已带人守候在附近,一听到王闻之的喝令,立刻现身。
崔久锐利的目光飞快扫过账房内的景象——地上的尸体、蔓延的血泊、面色各异的三位大人——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沉声抱拳:“大人有何吩咐?”他问的是王闻之,眼神却飞快地、带着一丝询问地掠过了叶玉。叶玉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封锁现场!”王闻之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此间账房,即刻起由本官接管!周世安尸身,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擅动!调集可靠人手,彻查周世安宅邸、所有往来书信、经手文书!立刻控制县衙所有粮仓、库房,封存一切账册凭证!没有本官手令,一粒米、一张纸都不许动!”他的命令清晰而迅速,条理分明,瞬间掌控了局面。
“是!”崔久没有任何迟疑,立刻领命,挥手示意身后几人迅速行动。两人留在门口看守,其余人迅速分散执行命令,行动间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和肃杀。
林如茂看着王闻之雷厉风行的处置,心中稍定。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弯腰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那本沾了点点血迹的原始总录,紧紧抱在怀中。这是铁证,是她此行最重要的使命。
王闻之的目光再次转向叶玉,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惊怒,有审视,有疑虑,更有一种被强行卷入漩涡的沉重。“叶玉,”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疲惫,“刘景昼的死讯,绝非儿戏!长安密报,千真万确!他是在寻你的路上遇刺!此事,你作何解释?你又为何……要在此刻诈死?”
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刘景昼的死,是压在所有人心头的巨石。而叶玉的“死而复生”与周世安被灭口交织在一起,使得整个局面扑朔迷离,充满了令人窒息的阴谋气息。
叶玉静静地站在那里,初冬的冷风从敞开的门口灌入,吹动她颊边的几缕碎发。她脸上的灰尘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所有的迷雾。
她没有立刻回答王闻之的质问,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县衙的墙壁,望向了长治城外那片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山林方向。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片刻的沉默,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终于,叶玉缓缓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王闻之那张写满沉痛与质问的脸上。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压抑的喧嚣:
“王侍郎,你只知刘景昼遇刺身死……那你可知,”她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中,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他的‘尸体’……现在何处?”
王闻之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脸上那滔天的惊怒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不止一个?不止一个想杀叶玉?这怎么可能!周世安,那个看似唯唯诺诺、只知钻营的小吏,他明明是受了何大人的指使,何大人是想借林知州的手除掉叶玉,然后顺理成章地接管她手中那可能涉及巨额亏空的账目!这其中的脉络,王闻之自认已经梳理得清清楚楚,如同板上钉钉的铁案。他甚至已经准备好如何向上头汇报,如何将这起“意外”定性为地方官场倾轧的恶性事件,如何安抚惊恐的林知州,甚至如何不动声色地敲打一下那位心思叵测的何大人。
可现在,周世安的尸体就像一个巨大的问号,钉在那里,嘲笑着他的自以为是。弩箭!那不是寻常的刀斧手能准备的凶器,至少不是周世安那等小吏能轻易动用的。光天化日,县衙之内,能悄无声息发射弩箭,并且精准地射杀目标而不伤及旁人……这需要何等的胆略、何等的准备、何等的心机?
不止一个?王闻之的脑子开始混乱,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林如茂,希望这位知州大人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然而,林如茂此刻早已是魂飞魄散,他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那片不断扩大的血泊仿佛要将他吞噬。他看着周世安——那个他平日里呼来喝去、视为心腹的周世安——倒在血泊中,看着那支陌生的弩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想起了叶玉那双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想起了她之前那些看似平淡却字字诛心的警告。原来,她早就知道了什么,原来,危险比他想象的还要深重百倍!
“如茂!”王闻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试图抓住林如茂的胳膊,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有用的信息,哪怕只是一个猜测,“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世安他……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林如茂被王闻之的摇晃惊醒,他猛地一抬头,眼中充满了惊恐和茫然,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他能说什么?他只知道,叶玉的命,就像一颗悬在头顶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而他自己,似乎也已经被卷入了这危险的漩涡。
叶玉的目光依旧平静,那平静中却蕴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她没有理会王闻之的失态,也没有去看林如茂的惊慌,她的视线缓缓扫过周围。县衙的签押房,平日里人来人往,此刻却只剩下他们三人,以及地上那具冰冷的尸体和那支沉默的弩箭。窗外,阳光灿烂,街上或许依旧熙熙攘攘,但这里,却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了阴谋、杀戮和死亡的世界。
“不止一个。”叶玉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王闻之心中那扇刚刚被惊怒和震惊死死关上的门。“王侍郎,你看看这箭。”
她伸手指了指地砖上那枚乌黑的弩箭。王闻之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箭羽已经有些残破,箭杆上刻着模糊的纹路,箭头则深深地嵌入了坚硬的地砖,四周的砖缝里还沾着一些暗红色的血迹,正是周世安脖颈间流出的。
“这箭……”王闻之喃喃道,他试图从这箭上看出些什么端倪,“周世安身边应该没有配备这种武器,而且,发射弩箭需要弓弩,他身上并没有……”
“他不需要自己携带。”叶玉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有人替他准备好了。而且,看这箭的射程和精准度,发射者至少距离这里有十步之外,角度也经过精心计算,才能确保一击必杀,又不留下太大的动静。”
王闻之心中一凛。十步之外,精准射击,悄无声息……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仇杀或者灭口了,这背后的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辣,简直令人不寒而栗。他想到了何大人,何大人的确有动机,也有一定的能力调动人手,但能做到这一步吗?他手下的人,有这般身手和心计吗?而且,如果真是何大人,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直接派几个刀斧手冲进来,不是更快更直接吗?
“还有,”叶玉的目光转向王闻之,那双锐利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他的内心,“你刚才看到的,只是结果。但你可曾想过,为什么周世安会选择在今天,在这个时候,来杀我?”
王闻之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