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待战的人,就驻扎在拒北城三十里外的平原上。
连绵的营帐像蛰伏的巨兽,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这些天来,他们就坐在帐外的空地上,望着前方那片被血色浸染的战场,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沉重。
战场边缘的血腥味顺着风飘过来,浓得化不开,黏在人身上,洗都洗不掉。
他们亲眼看着第一批上去的弟兄像投入火海的柴薪。
前一天还能看到玄甲的反光在阵线上闪烁,第七天就只剩下稀疏的人影在虫群里挣扎。
那些熟悉的旗帜倒了又立,立了又倒,最后连旗杆都被虫足劈成了碎片。
“都打了快十天了,怎么现在才轮换?”
一个年轻的修士攥着手里的长枪,枪杆被汗浸湿,滑溜溜的。
他是刚补进队伍的新兵,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望着战场的眼神里满是惶恐。
“第一批上去的可是十万精锐啊,现在退回来的才一万多,连零头都不够。”
旁边的老兵吐掉嘴里的草根,脸上刻满了风霜:“你以为上头不想换?怕是……有更难的难处。”
他指了指拒北城的方向,那里的城头始终只有寥寥数人伫立。
“你没瞧见吗?连四象境的大人都没动静,这战场底下,指不定藏着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凶险。”
这话像块石头扔进水里,激起一片低声的议论。
“我昨天看见何千夫长退回来了,半边身子都被电焦了,据说差点死在雷电蛇手里。”
“何止啊,张百夫长直接没回来,他那队可是咱们万人队之中的尖刀,上次兽潮硬生生凿穿了三万妖兽的包围,这次……”
“照这架势,等轮到咱们上去,怕是也得把命留一半在那儿。”
惶恐像藤蔓一样在队伍里蔓延。
每个人都在心里掂量:自己的修为够不够硬?
身上的甲胄能不能多挡一下足刀?储物袋里的伤药够不够撑到轮换?
可一想到那十万精锐折损九成的惨状,再硬的底气也软了半截。
连百夫长、千夫长都难免陨落,他们这些普通修士,又能凭什么活着回来?
阵线上,轮换的号角终于响起时,李越正靠在一块被劈碎的盾牌上喘息。
他浑身的甲胄都被血浸透了,暗红的血顺着甲片的缝隙往下滴,在脚下积成一小滩。
脸上更是分不清是血还是泥,只有一双眼睛还亮着,像两口快被耗尽的油灯。
“李兄弟,你身上的伤势严不严重?”
丘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沙哑,他拄着长刀走过来。
每一步都摇摇晃晃,左臂不自然地贴在身侧,显然伤得不轻。
看到李越胸前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那伤口边缘泛着黑紫色,显然是被千足刀虫的毒液浸染了。
李越轻轻摇头,抬手抹了把脸,露出的皮肤苍白得吓人:“还好,不算太严重,只是些皮外伤。”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扯到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一直在厮杀,灵力都用在拼杀上了,回天丹的药效根本跟不上。你看,血已经止住了。”
他说着,用灵力催动伤口处的肌肉收缩,那道狰狞的口子果然慢慢合拢了些,只是依旧渗着血丝。
“那就好,那就好!”
丘哲松了口气,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
李越的枪法和阵法实力他看在眼里,是这队人里少有的能跟纳气九重妖兽硬拼的好手。
若是折损了,对剩下的人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他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丘明桥。
后者正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截断刀。
右手无力地垂着,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衣袖早已被血浸透,凝成硬邦邦的一块。
“明桥,你怎么样?”丘哲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沉重。
丘明桥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裹着化不开的绝望:“右手的手骨碎了,经脉也断了大半。”
他抬起左手,轻轻碰了碰右手的手腕,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疼得他额头瞬间滚下冷汗。
“一身实力,算是废了三四成。”
“这镇妖军,怕是待不下去了。”
他语气平静,可眼底的光却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手骨粉碎,并非全无治愈的可能。
镇妖军的秘库里,据说有能重续筋骨的“接骨丹”。
可那是千夫长都未必能获得到的宝贝,像他这样的百夫长,连见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寻常的疗伤丹药?
最多只能让伤口愈合,断了的经脉、碎了的手骨,终究是回天乏术。
丘哲望着他那只垂着的手,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靠兵器吃饭的修士来说,右手废了,跟废了半条命没区别。
以后别说斩杀妖兽,怕是连寻常的纳气八重的修士都未必打得过。
丘明桥脸上勉强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像开在寒冬里的花:“往后,怕是没机会再跟诸位并肩杀妖兽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越和丘哲,带着一丝留恋。
“不过我打算回乡下的老家去,守着几亩灵田过日子。”
“等这场兽潮结束了,你们要是有空,记得来喝杯我酿的灵米酒。”
“明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丘哲的声音带着沙哑,他拍了拍丘明桥的肩膀,力道很轻。
“但事已至此,总得往前看。”
他指了指战场深处,那里的虫尸堆得像小山,隐约能看到玄甲的碎片混在里面。
“比起那些永远留在这儿的弟兄,你能活着回来,已经算是天大的幸事了。”
丘明桥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眼神恍惚了一下。
是啊,至少他还活着。
若是轮换的号角再晚半天,他这条命早就喂了千足刀虫。
刚才那头像小山似的纳气九重虫,足刀已经劈到他头顶。
是两个不认识的袍泽用身体替他挡了一下,才让他捡回半条命。
“你说得对。”他深吸一口气,眼底的绝望淡了些,多了几分侥幸,“能活着就好。”
可下一秒,他的目光又暗了下去,想起那个总爱笑着说“等打赢了就回家娶媳妇”的陆安,声音里添了几分伤感。
“只是可惜了陆安兄弟……他跟着我从黑风口一路杀过来,多少次死劫都挺过来了,这次却……”
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沉默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