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哲望着远处翻滚的虫群,甲壳碰撞的“咔嚓”声与足刀破空的锐响交织成一片,像无数把钝刀在反复切割着空气。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角的皱纹在晨光里微微颤动,像是被风掀起的残旗边角。
数十年的百夫长生涯,足够让一个热血青年的棱角被磨成鹅卵石。
手底下的弟兄换了一茬又一茬。
有的是刚及冠的少年,握着刀的手还在发抖,眼睛亮得像星子。
有的是满脸风霜的老兵,甲胄上的伤痕比军功章还多,笑起来露出缺了的门牙。
最初那些年,每次有人倒下,他都会在军帐里枯坐一夜,借着烛火摩挲那枚刻着名字的木牌,直到天亮时眼圈泛红。
可后来,战场的血水泡得久了,心就硬了。
像被反复锻打的玄铁,再深的疼也只能压在心底,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咱们穿了这身甲,就得有这个觉悟。”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深水,阳光落在他脸上,连那道从眉骨延伸到下巴的旧疤都显得没那么狰狞了。
那是两天前,一头千足刀虫的足刀留下的,当时血流进眼睛里,他硬是凭着感觉劈断了对方的足刀。
“刚才在战场上,我视线范围之内,就有七位百夫长被千足刀虫分了尸。”
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像是在吞咽什么。
“赵百夫长的枪还插在虫眼里,人却被足刀劈成了三段。”
“王百夫长最是护着新兵,最后是抱着一头虫滚进了尸堆里,连骨头渣都没剩下。”
“还有霍千夫长,”丘哲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为了掩护手底下人守住防线,硬生生扛着三个同级别的千足刀虫厮杀了半天。”
“我最后看他时,半边身子都被足刀划烂了,玄甲碎得像瓦片,可手里的长刀还在劈,嘴里吼着‘别退’。”
他抬手抹去脸上的血污,露出那道旧疤,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暗沉的光。
“这就是镇妖军的日子,今天你看着我倒下,明天我看着你离开,能多活一天,就算赚一天。”
风从战场吹过,卷起地上的血沫和断甲,打着旋儿飘向远方,像无数细碎的魂灵在无声送行。
轮换的队伍已经冲到了阵线前,玄色的甲胄连成一片,密密麻麻的枪尖朝外,
像突然从地里钻出的荆棘丛,将他们这些残兵护在中间。
丘哲望着那些年轻的面孔,有的眼里闪着惶恐,有的憋着一股狠劲。
还有的在偷偷往战场深处张望,忽然想起自己刚入军时的样子,那时他也才二六岁,握着父亲留下的刀,觉得自己能斩尽天下妖兽。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涩,像是吞了口没化开的冰碴。
活下去,哪怕只剩一口气,也得活下去。
这个念头在每个人的心底疯长,像暴雨后的野草,钻透了血与泥,顽固得令人心惊。
“大人,后面这么多人,为何迟迟没有轮换?”
李越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困惑。
他望着远处那片黑压压的待战队伍,心里像堵着团湿棉絮,又闷又沉。
明明有数十万大军候着,为何要让他们这六十人的小队耗到只剩几个人?
“我也不知道!”丘哲的声音陡然拔高,没有刻意压低,带着一股压抑许久的火气,惊得旁边几个包扎伤口的士兵都抬起了头。
他心里的不满早已像烧红的烙铁,只是一直攥在手心没敢露出来。
没有人也就罢了,身后明明有那么多人,像蓄满的池水,只等着闸门一开便能汹涌而出。
可上头却眼睁睁看着他们快要死伤殆尽时,才慢悠悠地把轮换队伍派上来。
那些高高在上的四象境强者,怕是坐在城头上喝茶时,都没正眼瞧过这阵线上的血肉横飞吧?
尽管心里的火气快要烧穿胸膛,丘哲却终究没再说什么抱怨的话。
在镇妖军待了这么多年,他比谁都清楚,抱怨是最没用的东西。
只会让上头觉得你心有怨气,往后少不了给你穿小鞋,派你去啃最硬的骨头。
按规矩,经历这样惨烈的厮杀,不出意外的话,最少能休息个把月。
足够让伤口结痂,让灵力回满,也足够让那些死去的弟兄,在记忆里慢慢沉淀成一道模糊的影子。
李越跟着其他人往队伍后方退去,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此地距离拒北城仅有二十多里,能隐约看到城头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他爬上一处小山坡,风掀起他破烂的衣袍,露出胸前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
目光遥遥看向拒北城,心里乱得像团被猫爪搅过的麻线。
自由,军令,这两个词在脑海里反复冲撞,撞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穿这身甲,就得守这规矩。
可规矩的代价,是陆安他们永远留在了战场上。
是丘明桥废了的右手,是那些连名字都记不全的袍泽,化作虫群腹中的血食。
“李兄弟,在想什么呢?”
不知什么时候,丘哲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身上的血腥味混着伤药的苦涩,像一块浸了水的旧布。
李越在心底酝酿了许久,直到风把衣角吹得贴在腿上,才缓缓开口:“丘兄,如果我在妖兽潮过后选择离开镇妖军的话,会有什么麻烦吗?”
丘哲听到这话,眉头顿时一皱,像两块被冻住的铁疙瘩。
他下意识地以为,李越是被这些天的惨烈厮杀吓破了胆。
毕竟,哪个刚上战场的年轻人,见过这么多同阶修士像割麦子似的倒下?
“李兄弟,你可是怕了?”
他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冰冷和生硬,像淬了霜的枪尖。
在他看来,镇妖军的袍泽可以死,可以伤,却不能怂。
李越转过头看向丘哲,目光里有着一抹深深的失望,像看到一块被误解的璞玉。
“丘兄,在你眼里,我李越就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吗?”
丘哲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盯着他,眼神锐利得像要剖开他的心思。
这些天的厮杀,李越的悍勇他看在眼里。
面对纳气九重的千足刀虫,他敢硬拼。
看到袍泽遇险,他敢冲上去挡。
这样的人,按理说不该是贪生怕死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