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是一种先于一切感知,直接楔入灵魂深处的酷寒,要将血液,思维乃至最后一点求生的意念都彻底冻结。
随后,是气味。
浓烈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甜腻,粗暴地灌满鼻腔,与硝烟燃烧后留下的焦糊味,雪原本身清冽又污浊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最后,是声音。
呼啸的风撕裂空气,更近处,是一个女人的喘息声以及他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
咚咚咚咚......
如同一面破鼓,在他耳膜内里疯狂敲击,震得他颅腔发麻,几乎要掩盖掉外界的一切。
路明非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几秒钟后,景象才艰难地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无际的被践踏得泥泞不堪的雪野。雪不再是纯洁的白色,上面泼洒着大片大片已经半凝固的,呈现出暗红褐色的斑驳。
他正跪在这片冰冷的污秽之中。
怀里,是一自己的母亲。
他低下头。
看清了那张脸。
苍白,失去了所有血色,却依旧残留着惊心动魄的美丽轮廓。
那双曾盛满温暖笑意的眼眸,此刻正迅速地涣散,生命的光彩如同退潮般,无可挽回地从那逐渐放大的瞳孔中流逝。
乔薇尼。
他的妈妈。
仿佛一颗炸弹在颅内直接引爆,没有任何杂质的悲恸和恐惧,瞬间将他整个吞噬!
“妈?”他的喉咙像是被砂轮打磨过,发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完全不像他自己。
他猛地抬起头,一双瞳孔已然燃烧起灼目的金色,疯狂地扫视着四周的风雪与废墟。
雪原,断壁残垣,远处影影绰绰移动的,穿着白色作战服的身影,风雪中不时闪烁的枪灯。
这就是终点吗?
这就是他一路跌跌撞撞,逃避躲藏,最终却无可避免地撞上的血淋淋的终幕吗?
巨大的悲伤和滔天的愤怒如同岩浆在他血管里奔腾,要烧毁他最后的理智。
血脉深处,某种冰冷狂暴,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被这极致的情绪彻底引爆,开始疯狂地奔涌咆哮,黄金瞳中的光芒炽烈得几乎要燃烧起来,毁灭眼前一切的冲动疯狂滋长。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这黑暗的浪潮彻底吞噬,彻底疯狂地毁灭周遭一切时......
一个极其细微的,与周围残酷血腥环境格格不入的声音,精准地钻入了他的耳膜。
嗒嗒嗒......
是叩击声。
是指尖轻轻敲击某种坚硬光滑表面时发出的,带着特定韵律的轻响。
节奏稳定,不紧不慢,甚至带着一丝莫名的慵懒和从容。
这声音......
路明非那几乎被痛苦和疯狂填满的思绪,猛地一滞。
沸腾的龙血和燃烧的黄金瞳都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在哪里听过?
绝对不是在这里......
是温暖的,有着明亮灯光的室内?
卡塞尔学院......
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这个声音?
更多的与眼前这片血腥绝望截然矛盾的记忆碎片,猛地从他的脑海深处,疯狂地翻涌上来!
不是母亲濒死的嘱托和冰冷的身体!
是在一个布置简单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家里,乔薇尼系着有点可爱的卡通围裙,手忙脚乱地把煎糊的鸡蛋偷偷倒进垃圾桶,回头对他露出一个带着点不好意思、又满是温柔的笑容,而路麟城站在一旁,拿着报纸,无奈地摇着头,眼里却带着纵容的笑意。
不是这毁灭一切的疯狂和绝望!
是训练场上被楚子航那把村雨逼到墙角,揍得鼻青脸肿,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趴在地上喘粗气时,林萧慢悠悠地溜达过来,递给他一瓶拧开的功能饮料,嘴里说着:“还行还行,比上次多撑了十秒,值得表扬。就是躲闪的时机还得练,肌肉记忆不够,你看你刚才要是早零点一秒侧身,再用个‘侧滑’取消后摇,说不定就能骗他一刀......”
这些记忆的画面是如此鲜活,带着生活的温度和人间的烟火气,与他此刻正在亲身经历的极致痛苦,冰冷和绝望,产生了无法用任何道理调和的冲突!
路明非低下头,额前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声音带着几分平静。
“妈,老实说,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话,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
“可能......早就不知道在哪个角落,无声无息地死掉了吧?”他极轻地笑了一下,“或者......更糟一点,变成了只知道破坏的怪物,最后被学院或者被师兄他们......亲手清理掉。”
他的目光落在母亲苍白而美丽的脸上,那极致的悲痛并未消失。
“所以......”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眼前这个样子,这个结局,虽然烂透了,虽然痛得要死。但说不定才是最符合我的......”
他再次凝视着怀中气息早已微不可闻的母亲,非常非常缓慢的将母亲的身体更加抱紧了一些。
“妈......”
“如果这一切......只是某个如果......”他的声音很轻,“那我看清了,也不会再怕了。”
“如果......这只是漫长噩梦里的一个片段......”
“那你等着我。”
“等着我......我这就去......把弄出这该死噩梦的家伙揍飞!”
“然后......”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上了一种极深的渴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等你和老爸回家吃饭。吃你煎的蛋......糊的也行。”
怀中的乔薇尼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整个雪原场景开始发生剧烈的波动!
远处的枪火,废墟,都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逐渐开始闪烁。
路明非轻轻地将怀中的躯体平放在冰冷的雪地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他站起身,平静地看着周围的世界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揉碎的画卷般片片崩解。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水汽在极度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我很庆幸,这一切,最终......没有发生。”
随后他转过身,只有声音传来。
“爱你老妈,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