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入宋凯老家所在的村子时,饶是林帆见多识广,也不由得微微点头。
平整的水泥路,两旁是整齐划一的太阳能路灯,一栋栋崭新的二层小楼粉墙黛瓦,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韵味,显然是“新农村建设”的标杆。
然而,当车停在宋凯家门口,这份现代化的体面便戛然而止。
房子也是新盖的二层楼,外墙瓷砖贴得光鲜亮丽,可一踏进门,扑面而来的便是强烈的反差感。
地面是那种最老式的暗红色水磨石,部分边角已经磨损开裂。
墙壁只简单地刷了层白灰,头顶一盏光线昏黄的白炽灯,将墙角几处因返潮而泛起的霉斑照得清清楚楚。
屋内最显眼的家具,是一套人造革沙发,表皮已经有了细密的裂纹。
但这简陋丝毫没有影响主家的热情。
宋凯的父母,一对典型的朴实农民,黝黑的脸上堆满了局促而真诚的笑。
客厅里早已挤满了人,七大姑八大姨,乌泱泱十几口子,一见林帆一家进来,立刻像炸了锅一样围上来,嘘寒问暖的声音瞬间淹没了整个屋子。
宋凯显然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对林帆说:“林哥,家里条件一般,你多担待。”
林帆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的什么话,这才是家的味道,比那些冷冰冰的酒店舒服多了。”
这话不假,至少在热情上是如此。
午饭的阵仗更是惊人,一张大圆桌硬是塞下了十五六个人,桌上摆满了菜,鸡鸭鱼肉,几乎都是本地的土产,做法粗犷,但分量十足,盘子摞着盘子,几乎没有下筷子的空隙。
酒是村里自酿的米酒,后劲极大。
宋凯的父亲和几个叔伯轮番上阵,给林帆的父亲林建军敬酒。
林建军本就好这口,加上未来亲家盛情难却,几轮下来,舌头已经开始打卷,脸色红得像块猪肝。
林帆的母亲陈淑华也被几个女眷拉着喝了不少,双颊绯红,眼神都有些迷离了。
林帆则成了全场的焦点,虽然他滴酒未沾,只以茶代酒,但那些亲戚们对他的好奇心显然比对酒的兴趣还大。
他们的问题五花八门,从“大城市一个月挣多少钱”到“你这身衣服得不少钱吧”,充满了朴素而直接的探究。
林帆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不卑不亢地应付着,既没有显露真实身家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也没有清高孤傲伤了对方的面子。
这顿午饭,硬生生从中午十二点吃到了下午三点多。
撤下残羹冷炙,换上瓜子水果,一群人又围着聊天。
到了五点,宋凯的母亲又开始张罗晚饭,仿佛要把家里一年的储备都搬出来。
晚饭继续是酒席,林建军夫妇已经到了极限,但依旧撑着场面。
直到晚上九点半,这场漫长的“欢迎宴”才终于落下帷幕。
亲戚们陆续散去,宋凯的父母为林帆一家安排住宿。
家里房间不多,江怡欣自然是和她母亲陈淑华一间,林帆则被安排和父亲林建军同睡。
房间里只有一张一米五的床,被褥带着一股阳光和皂角的味道,很干净,但也很硬。
林建军沾床就倒,嘴里还嘟囔着酒话。
林帆却毫无睡意,他脱掉外套,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漆黑的田野和零星的灯火,只觉得身心俱疲。
这种疲惫,比他连续开二十个小时的会还要难熬。
“唉……”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本以为已经睡着的林建军,忽然含混不清地问道。
林帆吓了一跳,回过头:“爸,你没睡着?”
“喝多了,头晕,睡不着。”林建军翻了个身,侧对着他,“有心事?”
林帆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床边,压低声音抱怨道:“还不是怡欣这事儿,您看看,这前前后后折腾的。她说要结婚就结婚,我们还得大老远跑过来,公司那边一堆事儿等着我处理,真是……”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林建军打断了。
“你是在怪你妹妹?”林建军的声音清醒了不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
“我不是怪她,我就是觉得……没必要这么麻烦。”
林建军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林帆,你现在是大老板,管着几千上万人,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所有事情都讲效率,讲投入产出比。但是家里的事,不是这么算的。”
他撑起半个身子,看着自己这个已经远比他高大、比他成功的儿子,眼神复杂。
“人这一辈子,身上要扛很多东西。你扛着你的公司,扛着几千个员工的饭碗,这很了不起。但你别忘了,你身上还扛着一个家。怡欣是你亲妹妹,她结婚是天大的事。你工作再忙,这趟也必须来。这不是麻烦,这是你的责任。”
林帆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发现无话可说。
“还有,”林建军继续说道,“你看宋凯家条件是不好,但你看到他父母的眼神了吗?看到那些亲戚的热情了吗?他们是拿出了自己最好的东西来招待我们。这份情,比什么都重。怡欣嫁过来,有这样一家人真心对她,我们做父母的、做哥哥的,才能放心。你懂吗?”
林帆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在商场上,他可以舌战群儒,运筹帷幄,但在父亲这朴素的道理面前,他所有的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爸,我知道了。”他闷声说道。
“知道就好。”林建军重新躺下,声音又带上了几分醉意,“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商量正事。”
这一夜,林帆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公鸡的打鸣声便准时响起。
林帆睁开眼,发现林建军已经穿戴整齐,在院子里打转醒酒了。
早饭是稀饭、馒头和几样爽口的小咸菜。
饭桌上,两家的大人正式开始商量江怡欣和宋凯的婚事。
彩礼、嫁妆、婚期、在哪边办酒席……这些世俗而琐碎的细节,在陈淑华和宋凯母亲的讨论中被一一敲定。
林帆和林建军坐在旁边,几乎不插话,只是在关键时刻点头附和。
事情谈得很顺利,宋凯家虽然不富裕,但诚意十足,陈淑华也不是那种卖女儿的人,一切都以年轻人的幸福为重。
中午又是一顿丰盛的午饭,饭后,林帆一家便准备返程。
江怡欣和宋凯要在这边多留两天,陪陪长辈,联络感情。
告别时,宋凯的父母拉着林建军和陈淑华的手,眼眶泛红,千叮咛万嘱咐,场面很是感人。
回程的车上,气氛有些沉静。
陈淑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大概是宿醉未醒。
开了一段路,一直沉默的林建军忽然开口。
“帆,你……有多久没去看小辰了?”
小辰,是林帆的儿子,林辰,今年八岁,常年在德国由他母亲带着。
林帆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一下,目视前方,平静地回答:“有七八个月了吧。”
“这么久了……”林建军叹了口气,“你工作忙,我知道。但是孩子……孩子不能总不见爸爸。你妈天天念叨,又不敢跟你说,怕给你添堵。你什么时候有空,去一趟德国,看看他吧。”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前方的路在阳光下泛着白光,有些刺眼。
“爸,”林帆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公司最近出了点事,很麻烦,我必须亲自去处理。德国那边,我会安排。但所有事情,都得分个轻重缓急。”
他没有说“没时间”,而是说“分轻重缓急”。
这是一种更冷静,也更残忍的说法。
它意味着在他那张排得满满的日程表上,看望儿子这件事,暂时排在一个必须为公司危机让行的位置。
林建军没再说话,只是将头转向了窗外,看着飞速倒退的田野,眼神落寞。
车子一路疾驰,将那个充满人情味的乡村甩在身后,最终停在了机场的出发大厅。
林帆替父母办好登机手续,将他们送进安检口。
“爸,妈,到家了给我发个信息。”
“知道了,你也是,在北京注意身体,别太累了。”陈淑华叮嘱道。
林建军只是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进了通道。
看着父母的背影消失,林帆脸上的那点温情也随之褪去。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助理的电话,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和高效。
“给我订最快一班去京城的机票。对,立刻。”
两个小时后,林帆的身影出现在京城一家顶级会所的包厢里。
包厢内烟雾缭绕,锤子科技的几位核心高管早已到齐,个个神情凝重。
为首的老骆,公司元老,也是林帆最倚重的左膀右臂,一见到他,便掐灭了手里的烟。
“林总,你可算来了。”
林帆脱下外套,在主位坐下,开门见山:“情况怎么样?”
老骆的脸色很难看:“比预想的还糟。我们的‘雷神’芯片发布后,动了太多人的蛋糕。现在,从供应链到渠道商,再到媒体舆论,四面八方都在围剿我们。几个竞争对手联手设局,泼脏水,说我们的技术是偷来的,性能数据造假。现在网上铺天盖地的负面新闻,我们请的水军刚发声就被淹没了。”
另一位副总补充道:“最麻烦的是,有两家欧洲的供应商单方面撕毁了合同,我们的核心元件生产线,马上面临停摆的风险。”
包厢里的气压低得吓人。
老骆深吸一口气,提出一个方案:“林总,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主动出击,开一场大型的技术辩论会或者产品说明会,邀请所有媒体和行业专家到场,用事实和数据当面回击他们的污蔑?”
这个提议听起来很稳妥,也很正派。
林帆却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老骆,你的想法太温和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当一群狼围着你的时候,你跟它们辩论撕咬的姿势是否优雅,是没有意义的。它们只想吃了你。”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像是一道命令。
“我们不需要辩论会。”
他靠在椅背上,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我们需要给这个行业,来一声真正的响雷。一道能让所有人都暂时失聪、失明的响雷。”
他没有说具体要怎么做,但所有人都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决心。
气氛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林帆不再理会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他拿出私人手机,找到一个许久未曾联系过的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三声后被接通,对面传来一个沙哑而沉稳的男声。
林帆没有一句废话,直接下达了指令。
“老K,启动‘海啸’。”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应道:“明白。”
“我需要所有的前期准备在四十八小时内就位。”林帆看着窗外京城的璀璨夜景,声音冷得像冰,“这一次,我要亲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