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尽,群臣次第告退,朱红宫门外的脚步声渐远。
和亲王弘昼刻意落在最后,见弘历已行至乾清门回廊,便轻步上前,躬身拱手。
“皇上,臣有一事心存疑惑,斗胆想向皇上请教。”
弘历驻足回身,指尖拂过腰间玉佩,唇角噙着惯有的温和笑意。
“你我自幼一同长大,君臣之礼固然要守,但心里话不必藏着掖着,直说便是。”
弘昼抬眸,语气带着几分斟酌。
“皇上今日对那些西洋学者,礼遇未免过厚了。
不仅备下西洋菜式、允他们自由讲学,甚至许诺不因异见追责。
我大清有千年圣贤之道,江山稳固、文化昌盛,何须对这些外邦人如此‘屈尊’?臣实在不解。”
弘历闻言轻笑出声,目光扫过远处天际,语气悠远。
“你呀,眼光还是被这万里江山圈住了。
你可知,这寰宇之大,大清所占之地不足百分之一?
西洋虽远,却早已形成独立文明,他们的战船能跨洋破浪,火炮铸造技艺精妙,就连哲学思辨,也藏着颠覆旧秩序的力量。
这些学者脑子里的东西,看似是空谈,实则能搅动风云、革新世道,远比金银珠宝更珍贵。”
弘昼脸上闪过一丝窘迫,挠了挠头,低声道。
“皇上目光长远,臣自愧不如。”
弘历看着他局促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缓声问道。
“听闻你府里还藏着位西洋姑娘,倒是个新鲜事。”
这话一出,弘昼更显拘谨,此事虽在京城人人皆知,可被皇上当面点破,倒像孩童的秘密被撞破般,脸颊微微发热。
弘昼顿了顿,索性坦诚回话。
“回皇上,约莫两年前上海证券交易所开业,臣去那边见识新政气象,闲时在西洋商街闲逛,偶然遇上了一位法兰西女子,名叫苏菲。
她容貌与我大清女子迥异,性子却温婉和顺,臣一时兴起便将她纳为侧室,让皇上见笑了。”
弘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能接纳她,便是未曾将西洋视作蛮夷,这已是难得。
既然与她相处过,便该知晓,他们的文明并非一无是处,钟表的精准、造船的巧思,甚至一些农耕技法,都有值得我大清借鉴之处。”
弘昼脸上的窘迫渐消,神色肃然了几分,语气恳切而含蓄。
“皇上所言极是。苏菲常向臣提及西洋风土与技艺,臣心中早有亲往一观之意,只是苦于无合适由头,亦不敢贸然向皇上启齿,恐扰圣心。”
弘历闻言眼中一亮,当即笑道:“这有何难?下批留学生不久便要启程赴西洋诸国,你若真想去,便随队同行便是。
不必受身份束缚,只管尽情领略风土人情,考察他们的衙署、工坊、学府、军港,所见所闻皆可记录下来,回来后与朕细细说道。”
弘昼又惊又喜,连忙躬身叩谢。
“谢皇上恩准!臣若真能亲赴西洋,定不负皇上所托,仔细观察他们的技艺与制度,绝不虚度此行!”
“起来吧。”弘历抬手示意他起身,语气带着几分期许。
“你性子活络,此番出行既能开阔眼界,只是在外需谨言慎行,凡事以安全为重,有任何情况及时与大使馆联络。”
弘历话锋一转,补充道:“待礼部筹备好学者讲学事宜,你出发前也可去听几堂课,先对西洋学问有个大概认知,到了那边便能更快融入。”
弘昼连连应诺,心中早已按捺不住激动,躬身道。
“臣遵旨!臣这便回去收拾准备,定不辜负皇上的信任与厚爱。”
“去吧。”弘历颔首,目送他脚步轻快地退下,眸中闪过一丝深意。
……
次日天刚破晓,京城崇文门外的街巷便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划破。
一对白发老夫妻瘫坐在石板路上,老头怀里紧紧抱着一具盖着破席的尸体,枯瘦的手一遍遍摩挲着尸体冰冷的脸颊。
老太太趴在尸体上捶胸顿足,哭声嘶哑得几乎断裂。
“我的儿啊!你为了给我们治病才偷了那只银镯子,罪不至死啊!
那些狱卒用穿木刑折腾你,活生生把人折磨死了!”
尸体衣衫褴褛,外露的胳膊腿满是青紫瘀伤,脚踝处更是血肉模糊,断裂的木刺仍嵌在皮肉里,黑血顺着石板路蜿蜒流淌。
围观百姓越聚越多,窃窃私语声渐渐汇成哗然。
有邻里红着眼眶爆料。
“这小伙子叫李狗剩,爹娘双双得了肺痨,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连粗粮都吃不上,实在没办法才偷了当铺的银镯子,想换钱抓药。
被抓进京师警察局大牢才三天,昨儿就被抬出来了,狱卒嫌他没给孝敬钱,动了穿木刑,把湿木楔子硬生生塞进脚踝骨缝,木头一干收缩,骨头都被撑裂了啊!”
“为孝求医而盗,本心向善,怎容这般酷刑虐杀!”
“没钱没势,律法就成了摆设!”卖菜老汉的叹息引来一片附和,百姓们既怜李狗剩的孝心,更怒刑狱的黑暗,议论声里满是失望与愤懑,不少人当场咒骂酷吏无良。
茶馆里、市集上,谴责声此起彼伏。
京师警察局大牢深处,涉事的三名狱卒赵三、孙五、周八正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赵三双手死死攥着衣角,声音发颤。
“哥……哥几个,那小子没了的事,会不会闹大啊?”
孙五脸色惨白,不停搓着布满老茧的手。
“都怪张彪!是他收不到孝敬钱,硬逼着咱们动手的!
要是真查下来,咱们就是替罪羊啊!”
周八蹲在地上,头埋进膝盖。
“昨儿抬那小子出去的时候,我瞅着他爹娘哭得天昏地暗,现在想想都后怕……要是反贪局闻风上门,咱们可就全完了!”
三人正惶恐不安,牢头张彪铁青着脸闯进来,一脚踹在旁边的木架上。
“慌什么!不过是个穷酸盗贼,死了就死了!上头有郭大人罩着,能查到咱们头上?”
话虽硬气,张彪眼底却藏不住慌乱,今早听闻百姓围堵警察局,他心里早已七上八下,只是硬撑着稳住场面。
张彪沉声道:“都给我把嘴闭严了!要是有人问起,就说那小子是病死的,谁敢多嘴,我先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
消息传到养心殿,弘历脸色瞬间沉如寒铁,猛地将朱笔拍在案上,龙颜震怒。
“放肆!孝亲求医而盗,虽触律法却情有可原,本该从轻发落!这些人竟敢私用酷刑,草菅人命,视天下的律法如无物!”
刘统勋连忙上前劝谏:“皇上息怒,此事绝非狱卒一人胆大妄为,背后必有官吏纵容。
当务之急是彻查真相、严惩凶手、安抚民心,免得动摇新政根基。”
弘历深吸一口气,眼中寒光凛冽,沉声道。
“传朕旨意!其一,命最高法院牵头,联合反贪局、检察局即刻彻查此案,涉事狱卒、纵容官吏,无论官职大小,一律抓捕归案,从严审讯,绝不姑息!
其二,即刻安抚受害人父母,赐银五十两治丧,再拨百两为二老治病,另派母婴保育院医师定期上门诊治,妥善安置他们晚年生计。
其三,通传全国各级官府,全面审查所有现行刑罚,除凌迟仅针对谋逆、叛国等重罪,需朕亲自朱批方可执行外,其余穿木、烙铁、车裂、刖足、拶指等酷刑,即日起一律废除!
刑罚仅保留鞭刑、杖罚,且需明确量刑标准,行刑时需有第三方官吏监督记录,严禁私加刑罚。
其四,所有入狱罪犯,除老弱病残者外,皆需参与劳动改造,矿场开采、纺织工坊、道路修建等体力劳作均可安排,既赎其罪,亦养其能。”
弘历顿了顿,声音愈发威严。
“令《中华日报》全文刊发此案来龙去脉及朕的旨意,既要给天下百姓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也要警示所有官吏,律法如山,民心如天,谁若再敢阳奉阴违、逾越法度,定斩不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