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的泰国,飞机引擎的轰鸣被曼谷廊曼机场特有的混杂着热带花香和浓烈汗味的湿热空气吞没。
走出机舱,一股东南亚都市特有的喧嚣热浪,裹挟着远比清迈更复杂、更刺激感官的气息,扑面而来。
九十年代的曼谷,像一个刚刚从沉睡中惊醒,正拼命往身上涂抹廉价脂粉的巨人。
机场大厅老旧而拥挤,吊扇在布满水渍的天花板上徒劳地旋转,搅动着粘稠的空气。
墙壁上贴着色彩鲜艳但印刷粗糙的旅游海报——金碧辉煌的大皇宫、穿着传统服饰的少女、咧嘴大笑的大象。
巨大的落地窗外,停靠着老旧的波音客机和涂着泰航标志的麦道飞机,远处是低矮的天际线,被一层灰蒙蒙的、混合着汽车尾气和热带湿气的薄雾笼罩。
“中华全国供销合作总社药用植物资源考察交流团”的牌子被阿坤高高举起。我们四人夹杂在肤色各异、行色匆匆的旅客中,显得格格不入。
花喜鹊早已换上了一件略显花哨的夏威夷衫,扣子只扣了一半,露出结实的胸膛和那道在万蛇谷留下的、被草药膏染成褐色的狰狞伤疤。
他鼻梁上架着副大墨镜,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万宝路,像个刚从战场退下来、试图融入度假氛围却浑身紧绷的老兵痞,墨镜后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疑的身影。
微尘师叔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短褂,在这花花世界里如同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眉头微蹙,对扑面而来的喧嚣和混杂的气息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
宋璐则有些局促地拉着她那件供销社统一发的、如今看来土得掉渣的白衬衫下摆,好奇又紧张地打量着周围穿着时髦喇叭裤、烫着大波浪的女郎和留着长头发、戴着蛤蟆镜的年轻人。
我紧了紧肩上的帆布背包,里面除了“标本”,还藏着那枚裂痕宛然的龙泪明珠残片和记录着尸神胚胎信息的加密胶卷。
赦令核心在经历了万蛇谷的消耗后,如同受过重创的精密仪器,对外界能量波动异常敏感,此刻正传来一种沉闷的、被无数杂乱电磁波干扰般的嗡鸣。
离开相对“体面”的机场路,车子一头扎进市区。
狭窄的街道如同沸腾的血管,塞满了各种交通工具:喷着黑烟的破旧公交车被漆成夸张的颜色,车顶上还捆着货物和鸡笼。
车身小巧、涂得花花绿绿的“嘟嘟车”如同暴躁的甲壳虫,在车流中见缝插针地疯狂穿梭,引擎发出刺耳的尖叫。
数量最多的是轰鸣的摩托车,骑士们大多不戴头盔,后座载着家人甚至货物,在缝隙中表演着惊险的特技。
空气里弥漫着无法忽视的气味交响曲:炸香蕉和烤鱿鱼的油烟、浓郁到发腻的茉莉花香、汽车尾气的辛辣、路边摊咖喱的辛香、排水沟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还有无处不在的、属于热带城市的、带着汗水和尘埃的闷热湿气——这一切混合成一种独特而浓烈的“曼谷味”,霸道地钻进每一个毛孔。
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招牌林立的店铺。
巨大的霓虹灯管在尚未完全暗下的天幕上争奇斗艳,闪烁着“三菱”、“索尼”、“松下”的日文和英文标识,宣告着日本电器在这个年代的统治地位。
音像店里震耳欲聋地播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和泰语流行歌,门口贴着港产武打片和好莱坞大片的海报。卖廉价服装的摊位前挂着印着迈克尔·杰克逊头像的t恤。
报摊上,泰文报纸的头条充斥着政治动荡和明星八卦的混合体。街边小摊热气腾腾,售卖着青木瓜沙拉、船面、色彩鲜艳的椰汁甜品。
皮肤黝黑的摊贩们用带着口音的英语或简单中文热情地招揽着为数不多的外国游客:“hello! cheap! Good! 老板,看看!”
“操,这地方…比林子还让人头晕。”
花喜鹊摇下车窗,热浪裹着噪音涌进来,他烦躁地扯了扯花衬衫的领口,露出脖颈上未愈的抓痕。
他墨镜后的目光却像探照灯,扫过街角几个眼神飘忽、蹲在阴影里的青年,又掠过一辆停在巷口、车窗贴着深色膜、引擎未熄火的黑色丰田皇冠。“…不太平。”
宋璐紧挨着我坐着,小脸被车窗外的霓虹映得忽明忽暗。
她的小六壬灵觉在这种信息爆炸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吃力,像接收信号不良的收音机,充满了杂音。“长生…好多声音…好乱…开心的,着急的,贪婪的…还有…很冷很暗的,藏在那些高楼后面…”
她指了指远处逐渐亮起璀璨灯火、如同巨大宝石盒般的商业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特别是…那种感觉,和胚胎上的一样…很淡,但…像臭水沟里的油花,漂在上面。”
微尘师叔闭着眼,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捻动,仿佛在推算着什么。
他忽然睁开眼,目光如电般射向车窗外一座金碧辉煌、在暮色中格外显眼的寺庙尖顶,又迅速扫过寺庙不远处一片被围墙和高楼遮挡、只露出些许奢华灯光的区域,眉头锁得更紧。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此地风水,龙脉被污,煞气暗藏,尤以西北方位为甚,怨念纠缠,隐有邪祀之气。” 他声音低沉,带着冷冽的厌恶,“与那胚胎所携之污秽,同源异流。”
西北方位?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是宋璐感应到“冷暗”感觉、那片灯火最璀璨的区域。赦令核心的嗡鸣似乎也朝着那个方向有所偏重。
我们的车子艰难地穿过混乱的市区,最终停在一条相对安静、但空气中飘荡着廉价香水和油烟混合气味的小巷口。
考察团明面安排的住处,是一家由潮汕华侨经营、名为“南侨旅社”的老旧三层小楼。
旅社门口挂着褪色的红灯笼,招牌上的字迹斑驳。狭窄的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墙壁上糊着过期的电影海报。
房间狭小闷热,只有一台老旧的吊扇在头顶慢悠悠地转着,铁架床铺着洗得发硬的床单。厕所是公用的,弥漫着消毒水和陈年水垢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