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太液池的混乱,最终以永嘉郡主被气晕、狼狈抬回府邸而告终。辛久薇那句“攀附落水”像长了翅膀,在她离开画舫之前,就已迅速传遍了在场每一个贵女的耳朵。那些目光,从最初的鄙夷、幸灾乐祸,渐渐染上了惊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这个来自颍州末流辛家的三小姐,似乎并非她们想象中那般软弱可欺。
辛久薇对此视若无睹。她脊背挺直,在辛葵的护卫下,迎着各色视线,一步步走下画舫。秋日的风带着太液池的水汽吹来,拂过她被打湿的裙摆下缘,凉意刺骨。那圈深色的水渍,像一道屈辱的烙印,也像一面无声的战旗。
辛葵沉默地跟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任何可能靠近的人,将一切探究和恶意的目光都隔绝在外。直到上了辛府那辆毫不起眼的青帷小马车,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辛久薇才几不可察地卸下了肩头绷紧的力道,靠在车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车厢里弥漫着旧木和淡淡熏香的气息,是她此刻唯一能汲取的安宁。
“小姐,”辛葵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担忧,“永嘉郡主今日吃了大亏,怕是……”
“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辛久薇闭着眼,接下了她的话,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我知道。她今日敢当众栽赃,明日就敢使出更下作的手段。还有那些看戏的,今日我让永嘉颜面扫地,她们心里未必痛快。”
她睁开眼,眸底一片冷冽的清明。“京城这潭水,萧珣说得没错,又深又浊。我既已踏了进来,就没打算再干干净净地出去。”她看向辛葵,这个前世被自己连累、今生依旧忠心追随的歌姬,“辛葵,怕吗?”
辛葵眼底掠过一丝属于风尘旧事的狠戾,随即化为磐石般的坚定:“小姐在哪儿,辛葵就在哪儿。刀山火海,不过一条命。”
辛久薇心头微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冰冷京城里,她并非全然孤立无援。
马车辘辘,穿过喧闹的街市,最终停在城南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里。辛家在京城并无府邸,辛久薇此行,暂居于辛母陪嫁的一处三进小院。院门朴素,白墙黑瓦,在周围几户高门大户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寒酸。
辛葵上前叩门,守门的老仆忠叔开了门,见到辛久薇裙摆湿透的样子,吓了一跳:“三小姐,您这是……”
“无碍,忠叔,备些热水。”辛久薇不欲多言,径直穿过小小的前院,朝自己居住的西厢房走去。院中几株秋菊开得正好,金黄灿烂,却驱不散她心头沉沉的寒意。
推开厢房门,一股熟悉的、带着些许陈旧气息的暖意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净整洁。辛久薇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临窗的书案,脚步却猛地顿住。
窗棂边,多了一样东西。
一件崭新的月白色锦缎披风,被仔细地挂在窗边的黄铜挂钩上。那锦缎质地极好,如水般流淌着柔和的光泽,领口和边缘处,用银线绣着极其精致的、几不可察的缠枝莲暗纹,低调中透着难以言喻的贵重。披风下摆熨帖地垂着,仿佛带着主人指尖的温度。
这绝不是她的东西。也绝非辛葵或忠叔能置办得起的物件。
辛久薇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被一股更汹涌的、混杂着屈辱和愤怒的浪潮狠狠淹没!萧珣!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他派人送来的?还是……亲自来过?
她几步走到窗边,指尖触碰到那冰凉滑腻的锦缎,那细腻的触感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猛地缩回手。眼前闪过昨夜在六皇子府正厅,他当众宣告她颈后痕迹是“救命良药”时那冷酷算计的眼神,闪过他书房里用兄长消息拿捏她的强势,闪过画舫上他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的姿态……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以为送一件披风,就能抹去他施加的羞辱?就能抵消他步步为营的算计?就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做他棋盘上的棋子,甚至是他暖榻上的……“解药”?
“呵……”一声冰冷的嗤笑从辛久薇唇边溢出。她猛地伸手,一把将那件昂贵的月白披风从挂钩上扯了下来!动作粗暴,带着一股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小姐?”辛葵刚端着热水盆进来,见状一惊。
辛久薇看也没看,将那团柔软却无比刺眼的锦缎紧紧攥在手里,攥得指节发白。她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烧得正旺的炭盆,通红的炭火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她没有任何犹豫,扬手就将那件崭新的、价值不菲的披风,狠狠地、毫不犹豫地丢了进去!
嗤——!
锦缎一接触到通红的炭块,立刻卷曲、发黑、冒出青烟,随即腾起明亮的火焰!那精美的缠枝莲暗纹在火舌的舔舐下迅速扭曲、焦化,化为灰烬。浓烟带着织物燃烧的焦糊味弥漫开来,呛得人喉咙发痒。火光跳跃着,映照着辛久薇冰冷而毫无表情的脸庞,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只有一片燃烧的、冰冷的火焰。
“脏。”她盯着那吞噬锦缎的火焰,清晰地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刀锋。“他用过的东西,都脏。”
辛葵看着那迅速化为灰烬的披风,再看看小姐那决绝得近乎冷酷的侧影,心头震撼,却一个字也没劝。她只是默默地将热水盆放在架上,又悄无声息地退开几步,守住房门。小姐心里的那根刺,扎得太深了,旁人拔不得,只能等它自己烂掉,或者……被更强大的力量强行剜出。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京城的天空。
小小的院落里一片寂静,只有秋虫在墙角发出断断续续的鸣叫。
炭盆里的火焰已经熄灭,只留下一堆暗红的余烬和满室尚未散尽的焦糊气息。辛久薇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棉布寝衣,散着微湿的长发,坐在窗边的圈椅里,手里拿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锦缎被火焰吞噬时的灼烫感,也残留着将它丢入火中时那近乎自虐般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