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节度使府,校场。
李若虚身着厚重的铠甲,手持长剑,目光炯炯地扫视着校场上整齐排列的士兵。他猛地将剑举起,大声高呼:“汴州李佑,竟敢窃据州府,烧杀抢掠,犯下滔天罪行。如今我等奉圣上旨意前去讨伐,只要诸君齐心协力,必能一战成功,凯旋而归!出发,出征!”
李若虚今年已然六十九岁,他本对武职并无太多兴趣,若不是身为军户长子,依照制度必须继承军职,以他的才学与志向,定会去考取文进士。他的弟弟李若德便是文进士出身,在懿宗年间曾担任刑部侍郎,后因不愿与朝中奸佞同流合污,愤而辞官。
话说当年,李若德还曾有过一段奇闻。传闻他曾抱过幼年的懿宗皇帝,待懿宗登基后,特赐号“金臂老李”。
早些年,一桩重大案件中,李若虚担任主审官。他秉持公正,并未审出任何问题,然而上司却并不满意,随后换他人再审,竟真的找出所谓“罪证”。李若虚因此被贬官两级,历经数年波折,才慢慢得以升迁,如今终于被派来担任河南节度使。
时处五月中旬,冬小麦已进入收割期。
“行军途中,切不可踩踏庄稼!”这是李若虚下达的第一道军令。
李若虚、李若德兄弟二人,皆以清正廉洁闻名于世。不过,能做清官,也得益于他们家境殷实,祖上积累了大量田产,不知占了多少军田。他弟弟当年在考取进士之前,因手头拮据,一次性就变卖了上百亩地。
“若虚公!”
众人来到码头准备登船,河南观察使李懋芳,带着掌书记王思任,赶忙上前拜见。
李若虚拱手回礼,他们近期诸事不顺,但有一事还算欣慰,那便是去年皇帝将监军太监撤回,至今尚未再派,如此便无需忍受监军太监在一旁指手画脚,干扰军务。
三人合兵一处,步卒总数过万,此外还征召了数千民夫。
由于王思任所率水师船只有限,无法承载如此众多的人员,只能用船运载粮草前行,士兵们则沿着岸边跟随船只行进。
正在田间收割麦子的百姓,远远望见官兵前来,皆惊恐万分,纷纷躲得远远的,眼中满是怨恨地看着这些官兵。
三人练兵总数虽多,但年初折损了三千余人,不得不紧急征召补充兵力。这一番折腾,耗费的银钱不计其数。河南三司既要供应军饷,又要向朝廷缴纳赋税,无奈之下,只能变本加厉地盘剥百姓,各种苛捐杂税新增了十几种。
大军一路南下,因行程紧迫,官兵们暂时无暇劫掠百姓。
十日之后,大军抵达许州城。
“拜见李观察使、李节度使、王掌书记。”
许州刺史何天衢,率领州府两级官员,出城恭迎官军。如今反贼压境,为了保住性命,他也顾不上什么文武之别,对节度使李若虚亦是尊敬有加。
李懋芳开口问道:“李佑贼军的动向如何?”
何天衢赶忙回答:“李贼在十里外的河对岸安营扎寨,阻断了所有过往船只,目前还无法探知其内部消息。”
“观察使,当务之急是先扎营,随后再派探子打探敌情。”王思任建议道。
李懋芳点头称是:“好,就先扎营。”
何天衢接着说道:“几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在下已备好宴席,为诸位接风洗尘。”
王思任皱了皱眉头:“还是先扎营要紧。”
于是,王思任负责指挥扎营事宜,李懋芳、李若虚则被请进城中赴宴。这宴请并非单纯为了吃喝,而是借此拉近众人关系,毕竟接下来协同作战,关系融洽方能更好合作。
双方就此在河两岸相隔十里扎营,算上民夫、水兵以及本地乡勇,官兵总数达一万八千余人。而李佑这边,水师加上辎重队,人数还不到四千。
次日。
王思任亲自率领水师南下,大小战船共计四十余艘。
反观李佑的水师,大小船只仅有三十余艘,其中十余艘还跟随苏如鹤去了西边,面对官兵水师,只能暂且避让锋芒。
王思任的水师行至河口之前,便下令停下。他心中忌惮,不敢贸然前进,生怕中了敌军埋伏。若李佑的水军从双洎河和清流河两面杀出,他的水师必将陷入包围。
王思任站在船头,仔细观察敌情,只见敌营绵延二三里,到处插满了旗帜,根本无法判断其中究竟有多少人马。
李佑这边,同样不敢派水兵前去打探敌情,只能派出仅有的几名哨骑,隔河眺望官兵营寨。
说来可怜,李佑起义至今,麾下仅有六匹马。
相比之下,那些西北流寇,动辄便能出动数千骑兵。
李佑对这六匹马极为珍视,平日悉心照料,其中一匹母马怀有身孕,便留在了州城。
五名哨骑快马加鞭赶至江边,隔河遥望官兵营寨,同样难以看清具体情况。
双方都对彼此虚实捉摸不透,但官兵凭借水师优势占据主动。然而,李佑占据了有利地形,王思任的水师不敢贸然越过河口,只能暂且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就这样,双方陷入对峙,各自派出小股精锐部队,相互试探对方的虚实强弱。
两日之后,苏如鹤率领援兵归来,在鄢陵、扶沟二县各留下五百鄢陵兵驻守。如此一来,李佑的步兵人数一下子超过五千,其中一千五百人虽是陈留农兵,但战斗力却比官兵强悍许多。
双方对峙半月有余,夏收进入最为繁忙的阶段。
宣教团、农会以及基层官员,因安全无法保障,便在新占领的尉氏县开展分田工作。隔壁鄢陵县的佃户见状,趁机发动起义,不但攻占了县城,还赶来请求宣教团前去主持分田事宜。
尉氏、鄢陵二县多山,唯有靠近双洎河的土地较为肥沃,其余大部分地区皆为穷乡僻壤。
李佑并不着急,顺势将这两县纳入囊中,趁着夏收推进分田举措。
至于拥有铁矿的鄢陵、扶沟二县,目前暂且只占据县城,原因是分田人员难以通过,北上时容易遭受官兵水师的攻击。
……
双方对峙一月,夏收已然结束。
李懋芳以军粮不足为由,责令许州刺史何天衢即刻下乡征粮。
可这许州,仅有长社、尉氏、鄢陵三县,如今李佑已占据两个半,何天衢实际掌控的地盘仅剩半个县。
许州本就不是产粮大州,纯粹是依靠商税才得以升格为州,放在别处,恐怕只能算作一个县!
李懋芳又传令北边的阳翟县送粮过来,若没有粮食,便直接缴纳银子。
这李懋芳,向来有借剿匪之名中饱私囊的习性。昔日在其他地方任职时,就曾借剿匪大肆敛财,搞得当地百姓苦不堪言。
许州刺史与阳翟知县,被李懋芳弄得焦头烂额。
但如今反贼就在眼前,他们也只能盘剥士绅、商贾和百姓,乖乖地将钱粮奉上。
长社县北部,两千官兵分成数股,纷纷下乡征粮。
“开门,开门!”
一个大户人家的门被官兵敲开,带队的军官大声呵斥道:“观察使剿匪乃是头等大事,你们立即上交二百石粮食、一百两银子作为军费!”
这家的乡绅小心翼翼地辩解道:“为了剿匪,今年已经摊派过两次了,为何又要征收这么多?”
“这家肯定暗通匪寇,弟兄们,进去搜查反贼!”军官一声令下。
“军爷息怒,军爷息怒,老朽这就去筹措粮草。”乡绅吓得连忙求饶。
不仅要缴纳钱粮,还得自行组织人手,将钱粮送往许州城外的军营。
对待士绅,官兵表面上还算客气,可对待普通百姓,那便毫无底线可言。
到了晚间,官兵借宿在百姓家中,看到年轻貌美的女子,便直接闯入闺房肆意妄为。短短几天,就有十多位良家妇女不堪受辱而自杀,闹得四邻八乡怨声载道。
节度使李若虚与掌书记王思任,结伴前去面见李懋芳。
“李观察使,你究竟是来剿匪的,还是来祸害百姓的?”李若虚愤怒地斥责道。
武将如此怒斥文官残暴,实在罕见……
李懋芳却满脸堆笑地解释道:“贼寇不知何时才能剿灭,官兵的军粮短缺,必须尽早筹备。”
王思任也气愤地说道:“军粮哪里短缺了?明明还够吃两三个月!”
“两三个月可不够,至少要筹备半年的粮饷才行,”李懋芳依旧笑着说道,“二位莫急,来人,把箱子抬上来!”
两个木箱被抬了上来,每个箱子里都装有千两白银。
“无耻之极!”
王思任怒骂一声,转身便走。
李若虚气得双手颤抖,恨不得当场拔剑斩杀这个观察使。
两人都拒绝接受银子,待他们离开后,李懋芳冷笑着自言自语:“装什么清正廉洁,你们练兵的粮饷还不是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只不过不是自己经手,就觉得自己清廉了?”
李懋芳开始大肆向文武官员行贿,从许州刺史到长社知县,再到李若虚、王思任手下的武将,无一不被他的银子收买。
一时间,众人皆对李懋芳唯命是从,心思全放在了捞钱上。
反正双方已经对峙一个月,反贼若要进攻,早就动手了。既然反贼不敢来,自己这边也不敢主动出击,那为何不趁机多捞些银子呢?
倒是李若虚与王思任两位清官,被其他官员孤立,仿佛他们才是异类。
王思任私下找到李若虚,忧心忡忡地说道:“节度使,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军心、民心都会丧失殆尽啊!”
李若虚问道:“你与他一同剿匪一年,以前就没发生过这种事吗?”
“唉,之前他也有捞钱的行径,”王思任无奈地叹息,“在某县剿匪时,他就纵容士兵四处抢掠,我当时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反贼大军近在咫尺,他这般胡作非为,定会惹出大祸!”
“那你有何打算?”李若虚问道。
王思任分析道:“汴州李佑狡黠多端,对峙一月仍未动兵,必定在双洎河和清流河设下埋伏。我军水师若贸然越过河口,定会遭受两面夹击,敌军多半会出动大量小船实施火攻。水师不能轻举妄动,当前地形对我军不利。我本想派遣精兵,从陆路南下,偷袭李佑占据的尉氏县城。可多次派出哨探,江边和山口都有反贼的哨卡,根本无法绕道偷袭。”
“偷袭不成,那还能如何作战?”李若虚并无太多实战经验。
王思任说道:“唯有渡河,与反贼正面交锋。我军拥有万余大军,我还训练出了五百人的弓兵,或许有取胜的可能。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我的部将已经开始败坏军纪,这两日竟带兵去劫掠百姓。”
李若虚的部将更是如此,大多是临时征召的指挥使、千户、百户。这些人没经历过什么战事,盘剥军户倒是颇有手段,如今在李懋芳的影响下,更是彻底暴露了本性。
“可否夜袭敌营?”李若虚问道。
王思任摇头说道:“没用的,敌军哨卡众多。上次我带兵夜袭,距离敌营还有三里地,贼寇的哨兵就吹响了号角示警。”
“那就正面一战!”李若虚紧紧握住双拳。
事实上,李佑的军粮也即将告罄,最多只能再支撑一个月,若继续拖延,就只能重新运送粮草。
然而,观察使李懋芳的所作所为,却意外地帮了李佑一把。他致使军纪败坏到李若虚、王思任无法容忍的地步,迫使两人不得不提前发起正面决战。
这地方地形复杂,不是山地便是河流,双方兵力都不算充足,只要多设哨探防备偷袭,再厉害的将领也难以施展奇谋。
只能正面硬拼!
而且,由于李佑水师实力较弱,不敢主动渡江与官兵决战,生怕在江上被官兵水师击败。他只能依托两河交汇的地形,多准备战船与火船,一旦官兵水师越过河口,便将其包围。
李若虚、王思任找到李懋芳,提出渡江决战的计划,顿时与李懋芳争吵起来。
李懋芳的银子还没捞够,自然不愿轻易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