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面时间结束,工作人员将几乎哭到虚脱的阿丹从埃尤怀里拉开。
埃尤死死抓着弟弟的手,直到最后一刻才被强行掰开。
他通红的眼睛里翻涌着无尽的悔恨与蚀骨的担忧,死死盯着阿丹被带走的背影,仿佛要将那身影刻进骨血里。
离开压抑的拘留所,坐上方稷的车,阿丹依旧止不住地小声抽噎,单薄的肩膀随着呼吸轻轻颤动。车子驶向基地,当那片熟悉的、他曾跪了数日的土地映入眼帘时,阿丹突然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对翻译说:“请…请停一下,我想在这里下车。”
方稷微微颔首,示意司机靠边停车。
阿丹推开车门,双脚再次踏足这片滚烫的土地。
他转过身,面向随后下车的方稷。少年脸上的泪痕在阳光下闪着微光,身体因连日的煎熬和刚才的情绪爆发而虚弱不堪,但他的眼神却已截然不同......
不再是最初那种纯粹的绝望与哀求,也褪去了见到哥哥时的激动失控,而是沉淀下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混合了痛苦、明悟与某种决绝的沉重。
他仰起头,望向这位既能决定哥哥命运、又给予他们兄弟相见机会的中方教授,深深地、几乎是九十度地鞠了一躬。动作因虚弱而有些摇晃,却带着孤注一掷的郑重与真诚。
“谢谢您,中国的教授先生。”阿丹的声音因哭泣而沙哑,却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晰可辨,通过翻译传达,“谢谢您让我见到哥哥。还有…对不起…”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为我哥哥犯的错…也为我这些天…在这里给您和基地添的麻烦…对不起。”
阿丹心里是明白的,哥哥犯了错,这是事实。我这样跪求,或许也让他们为难了。道歉是应该的。我不能…不能只想着索取和怨恨。
他没有为哥哥求情,没有询问哥哥将会面临什么,只是为自己亲人犯下的过错,以及自己可能带来的困扰,做出了一个少年所能做到的最郑重的道歉。
方稷看着这个在苦难中被迫迅速成长的瘦小身影,心中百感交集,酸涩与怜惜交织。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阿丹单薄得硌手的肩膀,语气是难得的温和:“回去吧,阿丹。好好生活。你哥哥…他会为他做错的事承担责任,但也会有机会重新开始。你也要好好的,要坚强。”
阿丹用力地点了点头,嘴唇紧抿。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曾被他视为唯一希望所在的基地大门,然后毅然转过身,迈着虽然踉跄却异常坚定的步伐,朝着卡萨村的方向走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在红土地上拉扯得细长,那背影依旧瘦弱,却仿佛在短短几天内,被迫压缩了成长的时间,扛起了远超年龄的沉重与孤独。
自那以后,方稷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名叫阿丹的、瘦瘦小小的少年。他如同滴入沙漠的水珠,从基地门口消失,也从项目人员的日常闲谈中淡去。
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湮没在村庄的日常与岁月的尘埃里,仿佛那场持续数日的绝望跪求、那场撕心裂肺的兄弟相见,都只是这片古老土地上又一则被风沙迅速掩埋的、微不足道的传说。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方稷在埃塞俄比亚的项目基地里,按部就班地推进着一季又一季的播种与收获。麦田的金色循环往复,与当地社区的磨合在磕绊中寻找着脆弱的平衡。埃尤事件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骇浪终被时间抚平,沉淀为项目档案里几页冰冷的记录和人们记忆中一个模糊的警示。
那个名叫阿丹的瘦小少年,连同他那锒铛入狱的哥哥,似乎彻底被遗忘在非洲炽烈的阳光与滚滚红尘之下。
无人知晓,命运的织机正在暗中牵引着奇妙的丝线。
多年以后,中国北方一所着名的农业大学校园内,银杏叶金黄灿烂。一批来自非洲的留学生为校园增添了异域风采。
有一个身材依旧不算高大,但脊梁挺直、目光沉静如水的年轻黑人学生。他的中文名字,是入学时老师取的,寓意“坚毅如丹”,叫“丹毅”。而在他护照的英文栏上,名字清晰无误——阿丹。
是的,他就是当年那个跪在基地外、在尘土中为哥哥祈求宽恕的瘦小少年。
那场刻骨铭心的变故,如同烈火焚烧过他稚嫩的生命。哥哥埃尤被判刑,至今仍在铁窗内度日;他曾隐约怀有好感、与哥哥情投意合的塞拉姐姐,也在现实面前另嫁他人。偌大的村庄,仿佛只剩下他一人,在冷眼与同情交织的夹缝中,挣扎求存。
哥哥用错误的方式争取未来,失去了自由。塞拉姐姐选择了她的生活。我不能再失去未来了,不能像哥哥那样,也不能永远活在乞求与怜悯中。那片金色的麦田,那些轰鸣的机器,方教授的话…它们告诉我,还有另一条路,一条更艰难,但更干净、更有尊严的路。
这几乎将他摧毁的一切,最终却如同淬炼钢铁的烈焰,塑造了他异乎寻常的坚韧内核和破釜沉舟、定要改变命运的渴望。
他死死记住了中方基地那片奇迹般的金色麦田,记住了那些代表着效率和知识的先进机械与科学管理,更将方稷教授那句“好好生活”的嘱咐,刻入了心底。
一个模糊却强烈的念头破土而出,疯狂生长——他要凭借自己的双手和头脑,真正地、有尊严地,让自己和脚下这片生他养他却又充满苦难的土地,一同变得富饶!
凭借着在绝境中磨砺出的惊人毅力,以及在国际援助项目设立的夜校里拼命打下的知识基础,加上一位当地老神父的赏识与竭力推荐,阿丹抓住了一根通往遥远东方的、细若蛛丝却无比坚韧的机会——他获得了留学中国的资格。
远渡重洋,他来到了曾经只能仰望的“中国”,踏进了梦寐以求的知识殿堂。
在中国的大学里,他如同久旱的沙漠逢遇甘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一切先进的农业知识。
从微观的土壤微生物改良到宏观的节水灌溉系统规划,从精准的作物遗传育种到复杂的病虫害绿色综合防治……实验室里,他是那个最专注、最能熬的身影;图书馆的灯光下,他是闭馆前最后离开的常客;中国的田间地头,他更是那个不怕脏累、虚心向中国老师和农民请教的“黑皮肤学生”。
阿丹明白知识不会欺骗自己,汗水不会背叛自己。
这里的每一本书,每一次实验,每一滴汗水,都是在为我和我的家乡积蓄力量。家乡的贫瘠,我要用在这里学到的本领去改变。方教授,您看到了吗?我在努力…好好地生活。
他将过往所有的苦难、屈辱与失去,都狠狠地碾碎,化作驱动他前行的无限燃料。
那个曾经只能无助跪地的孩子,已然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目光坚定、正用知识武装自己、誓要归去重整故土的“丹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