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舌是疯子。
但他不是一开始就疯的。
——
我是在一家旧工人诊所门口再次见到他的。那天,我是去找“信号锚点”的。回音者的临时站点已经转入“低调模式”,我们在城区中绕行三日,最后落脚于一间废弃油漆厂的储物间,而林澈给我的新任务,是去探查“编号者疯癫轨迹”的线性。
“马舌是个重要节点。”他说,“如果你能重新接触他,就有机会追溯编号者如何从‘被记住’,变成‘系统回收失败物’。”
我点头,却没料到,竟在这样一个残破街角——一间挂着红十字却没有药的地方,看见了他。
他坐在角落,一身灰黑色工作服,像是刚从哪个垃圾桶里拖出来的。他的眼神呆滞,却又时时闪过警觉。他的左手食指残缺一节,正在来回拨弄着手中的报纸碎屑。
我走近了。
他没抬头。
我蹲下,低声叫了他一声:“马舌。”
他指尖一顿,缓缓抬起头。那一瞬,我看见他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像是识得我,又像是害怕自己识得我。
我轻声说:“我们以前,在疗养组见过。你还记得吗?”
他摇头,又点头,最后用右手食指,在空气中缓慢划着一条线。
这条线,我认得。
是疯者的“静语线”——代表“谨言慎行”。曾经在疗养组,我们用这种线条沟通意图。现在,他用这条线回应我,代表他还没彻底疯。
我继续试探:“你知道编号q-S001吗?”
他猛然伸手按住我嘴。
这动作快得像受过训练的警犬,眼神却是颤抖的。他盯着我,另一只手开始胡乱在自己腿上画圈,那是“危险临近”的信号。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我曾用这张纸记录他在疗养组留下的手语图。
我把纸摊开,放在他面前。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眼眶泛红,低声嘟囔一句:“没死。”
那一瞬,我听懂了。
他以为我已经“编号死亡”了。也许在他的世界中,我早就被系统注销,成为那些贴在疗养墙上、无人再提的人之一。
我点头:“我还活着。你也活着。我们,还记得彼此。”
马舌抬起头,眼神忽明忽暗。他用指甲在地砖上刻下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母——Y、R、9。
“YR9?”我皱眉,这不是他编号的一部分。
他摇头,在地上迅速划出一个图形:三角、黑圈、交叉线。
我眼前一亮,这不是编号,而是“回音者信息传输图”的标记!Y代表“夜间”,R代表“录音”,9代表第九协议站!
“你还有联系点?”我惊问。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随后在自己胸口划了个“x”,然后做出“装睡”的手势。
我明白了——他在说:那个回音点,已经“死”了。他装疯逃出,记录藏在自己身上。
我试探性地问:“你要把它给我?”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报纸碎片递给我。我接过来,看见里面夹着一张油迹斑斑的塑料封套,里面是一张微型芯片。
芯片上贴着字条:“编号者名册·未公开段”。
我顿时心跳加速。
这份资料,很可能是疗养组深层观察名单的一部分,也许连老隋也没掌握。
“你信得过我?”我轻声问。
马舌低头笑了,笑得像个刚从幼儿园放学的孩子。
“我还记得你是谁。”他在地上写。
我站起身,将他从地上扶起。他比从前瘦了许多,脸颊塌陷,牙齿也掉了几颗。可他还是马舌——那个在疯子世界里教我“如何演疯”的疯者。
我们离开诊所的时候,夕阳斜照,他的影子与我重叠在一起。
晚上,我将芯片交给林澈。
他小心插入专用读取器,屏幕一行行弹出数据。
“……q-x102,已转送南七区精神分层;q-x103,尝试跳楼,失败,已重新编号为F-A031;q-S049,自焚,未登记死亡,现状态:封锁……”
林澈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这些人……都是疯了,却还在系统里活着的人。”我说。
他点头:“或者说,他们的身体活着,但编号已经死亡。系统不再追踪他们,却也不允许他们‘复生’。”
“我们该做点什么。”我低声说。
林澈沉默半晌,终于开口:“你来写他们的故事,我来整理数据。我们要成立一个新接口。”
我看着他:“叫什么?”
他笑了笑:“叫——疯者备份录。”
我也笑了。
“疯者不是失败者。”我说,“他们是……被社会删除的版本。”
当夜,我回到住处,把马舌的名字,贴在了回音墙正中间。
我写上:
“他教过我疯的语言,但他的心,一直是清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