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的雨,一旦下起来,就像有人在天上撕开一层帆布,哗啦啦地倒。仓库铁皮屋顶被打得劈啪作响,仿佛不断提醒着我们这些人:这里并不属于你们。
林澈撑着伞回来,脸上挂着沉重的表情:“南境日报今天头版。”
她把报纸摊开在桌上,我和唐魁、老周围了过来。
标题很大,黑体粗字:《编号者创业失败率高达93%,专家称其“结构性不可逆”》
副标题更露骨:“污点身份无法洗白,曾经的危险者,仍可能是未来的风险者。”
“这算什么?”唐魁冷笑一声,“我们昨晚刚把订单打包送走,今早就说我们是‘结构性风险’?”
我接过报纸,一眼看到下方一段小字:
“在一份由官方智库与南境社会发展研究中心联合发布的研究中,对编号者转入创业领域的表现进行了量化统计,指出其平均存活周期不足9个月,主要失败原因包括:社会信任崩塌、资金获取障碍、团队合作不稳定、法律诉讼高发等。专家称:‘编号制度的解除,并不代表其社会属性的转变。’”
“狗屁。”我低声骂了一句。
老周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立刻回答。我知道,这种文章不是新闻,它是风向。背后一定有人推动。我的第一反应是庄毅——他一直想把我们赶出南境创业园。但也可能是其他利益相关者。这个社会从不缺乏‘自诩为守门人’的嘴脸。
但最让我意外的,是苏晚音的出现。
当晚十点,南境电视台播出一场特别访谈节目。议题正是那篇爆红的研究报告。主持人带着典型的居高临下口吻开场:
“编号者创业,是否值得支持?今天我们请来几位专家进行深度探讨。”
我没有看这个节目的习惯,是唐魁喊的我。
“净哥,快来看!你不一定想听,但你得听。”
屏幕上出现了苏晚音。
她穿一身深灰西装,没有丝毫冗饰,妆容极淡,面无笑意,甚至带着一点冷意。她坐在嘉宾席最边上,看着中间那个穿白衬衣、自称“社会治理研究员”的人。
“……我们要承认,编号制度虽然已经被终止,但对社会结构而言,那是一段破坏性的历史。”那人正讲着,“就像我们不会轻易让一个曾被通缉的黑帮头目来开公司一样,对这些编号者的创业也应保持高度警惕。他们失败,是概率问题;他们不失败,是隐患问题。”
苏晚音这时才缓缓开口。
“请允许我纠正你刚才的话。”她语速不快,但清晰:“首先,你将‘编号’等同于‘通缉’,这在逻辑上是错误的,亦在法律上是站不住脚的。编号制度的终止,是因为其并非基于司法判定,而是基于社会秩序的片面分类。编号者并不是被判刑的人。”
主持人有些紧张:“但从实际情况来看,他们确实——”
“实际情况恰恰反映了社会机制的偏见。”苏晚音毫不客气地打断,“你知道编号者创业失败的最大原因是什么吗?不是能力,而是信用体系对他们的排斥;不是道德问题,而是信息标签的再度压迫。我们不能只看到数据,却看不到数据背后的命运。”
屏幕下滚动字幕时,我站在仓库角落,没动。
雨还在下,屋里静得可怕。
“她这是……帮我们?”林澈轻声说。
我没说话。我看着苏晚音冷静地反驳着一个又一个所谓“专家”,像是一道刺穿阴霾的光,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正义感。那不是情绪激动的声援,而是理性锋利的拆解,是她用她的身份和话语权在告诉所有人:
编号者,是人,不是统计数据。
那晚节目播完后,我什么都没说,只把那段访谈剪了下来,存进了办公用的旧硬盘里。
我很清楚,这一份“声音”也许不够改变什么,但在那样的夜里,它足够给人一点温度。
第二天一早,林澈照例处理邮件时发现,净达电子收到了数十封申请合作的邮件,但也多了几十封取消合作、终止意向的回复。
她把笔一丢:“这叫什么?‘一夜涨声、一夜跌价’?”
唐魁说:“昨天说我们不合法,今天说我们不可靠,明天是不是要说我们不应该存在?”
老周一边清点物料一边说:“咱们现在是不是成了谁都能踩一脚的草鞋了?”
我站起身,走到仓库门口。雨停了,湿气还在空气里蒸腾,远处传来火车轰鸣。
我说:“从今天开始,我们成立对外发言组。我来写第一封公开信。”
“信写给谁?”林澈问。
我看着远方一动不动:“写给那些看不见我们的眼睛。”
那封公开信最终没有发布在任何平台。
我打印出来,用透明胶贴在了仓库外的生锈铁门上。
只有一句话:
“编号是历史,污点是标签,但我们是人——不是回收站的数据项。”
来送货的快递员看了一眼,没敢说话。隔壁仓库的几个年轻创业者来搭讪聊天,看着那句话时沉默了许久。
林澈悄悄告诉我:“他们几个说,其实也都知道我们是谁。”
我苦笑:“那他们怎么没举报?”
“他们说——他们也不想被社会分成‘他们’和‘我们’。”
那晚,仓库灯通明。唐魁写代码时放了一首老歌,歌词在雨后的夜里慢慢飘散:
“你问我伤得多深,我说有光,照我身。”
我没说话,只看着硬盘上的那段视频里,苏晚音目光坚定,唇角微抿。
在她说完最后一句“污点背后是人”时,我轻轻地合上了笔记本。
我不是要感谢她。
我是在提醒自己:我们得撑下去,不然那句话,就只会是电视里的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