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得仓库门吱呀作响,天刚蒙蒙亮,净空把最后一块芯片板装进包装箱,仔细封口。他眯起眼看着桌上那一叠贴着“净达电子”字样的发货单,手指在纸面上划过每一道字,像在划自己初创生命的脉络。
“唐魁,清点完了吗?”他喊道。
唐魁戴着老花镜站在一堆成品箱前,点头:“齐了,一共38块监控主板,封装完整,测试通过率98.3%,比我们上次那批提高了0.7个点。”
林澈站在旁边,嘴唇因连夜熬夜泛白:“车来了,物流在门口。”
老周推着小车,把一箱箱产品小心翼翼搬出去。三人动作流畅却沉重,这一批五万元订单,是净达电子成立以来的第一个正式项目。他们谁都知道这笔钱不光是活命的钱,更是他们在合法社会第一次露面必须赢的赌注。
装车、签字、交接,一切有条不紊。净空站在仓库门口,目送着那辆灰白色物流车缓缓驶离。他的眼神里,有种压抑的希望,也有一种如履薄冰的谨慎。
“送过去的人是谁?”净空问道。
“是客户自己派人接收的,对接的是他们公司负责采购的刘金成。”林澈说。
净空点点头,转身回仓库,猛地打了个喷嚏。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天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他刚坐下,手机响了。
是刘金成的助理打来的。对方的语气极其慌乱:“净总,刘总……刘总出事了。他刚才在会议室里突然倒地,医院抢救中。我们现在……不好处理你们的账。”
净空大脑一瞬间像被掏空,整个人站都站不稳。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已经交货的合同,现在要冻结?”
“不是冻结,是暂缓……就是,刘总人还在抢救,现在整个项目暂停,我们公司领导层还没开会决定。”
话音刚落,净空猛地把手机摔在桌子上。那是他创业以来第一次在白天摔东西。
唐魁皱眉:“别急,再等等……”
“等等?我们等得起吗?”净空低声吼着,喉咙发紧。
“现在杀过去也没用。”林澈道,“对方说白了,就是想看我们这帮刚转正的小公司死不死得掉。”
老周点头:“他们看我们背景,看到你名字就怕,何况这合同连付款流程都没走完。”
“我亲自去。”净空说完,扔下外套就出了门。
南境冬日的凌晨,街道空旷刺骨。净空穿着那件早已磨破的灰色夹克,骑着摩托一路往北城赶去,油门开到最大,耳边只剩风声和心跳。
他一边开车一边在脑海里回想每个细节——发货、签收、交接单。他知道,一旦这单黄了,不仅是五万元的资金链断裂,更会让“净达电子”在业内彻底变成“高风险客户”,以后就连寄个样品都没人敢接。
抵达北城医院已是早上六点半。急诊楼外,一群西装革履的人聚集在一起抽烟、打电话。净空一下车,就认出了其中一个——刘金成的副手杨律。
“杨副,是我,净空。我们昨晚的货……情况怎么样了?”他压低声音,试图控制语气里的焦急。
杨律皱着眉,脸色比天还阴:“刘总……昨晚脑溢血,抢救两个小时,凌晨三点宣布不治。”
净空整个人怔住,仿佛耳膜瞬间失去回响。
“你是说……他死了?”
“死了。”杨律叹气,“人是昨晚签字的,你们那批货已经送进仓库。但账还没走,系统都还没录入,合同没正式发票,对不起——我们现在确实没法确认你们的权益。”
净空的拳头攥紧,“你们可以调监控、调对账记录,你们可以——”
“净总,不是我们不给你们转账,而是法律程序卡着。刘总是唯一签署授权的高层,其他人都没权限认定。我们还得内部开会决定后续处理方式。”
净空盯着他,一字一句:“你们这是,想赖账?”
杨律眼神一沉:“我劝你冷静点。这里是医院。”
净空低头,突然笑了。他知道,这不光是“合同失效”这么简单,是对方管理层看到风险后,借机脱身。
他没有再说话,转身就走。
刚走出急诊楼,就听见有人低声骂了一句:“编号的人,还敢来这里找账?”
净空猛地回头,是那群穿着公司制服的安保人员中的一个瘦高个。他一步步走回去,盯着那人,“你再说一遍?”
“你不是叫净空吗?你就是那个‘编号q-S001’?别以为换个壳公司名字我们就不认识。你那点肮脏身份,全网都能搜到。”
那一瞬间,净空忍了太久的怒火彻底爆发。他猛地冲上去,掐住那人的衣领,一拳狠狠砸在对方脸上。瘦高个应声倒地,旁边几个保安立刻冲上来将他围住,拳脚齐下。
他没还手,也没吼叫,只用胳膊护着头,像在迎接命中注定的又一场“清算”。
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放开他!”
是唐魁。他不知何时赶来,挤进人群,一把把净空扶起来,声音颤抖地喊:“走!”
两人一瘸一拐上了摩托,离开了医院。
回到“净达电子”时,天色已大亮,仓库里仍是昨晚那副凌乱模样,空箱、胶带、咖啡杯、没合眼的椅子,还有早晨光照进来的时候,那些显得特别冰冷的铁皮墙。
净空脱掉满是泥点的外套,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
林澈走过来,把一杯温水放在他旁边:“客户那边,有消息了?”
唐魁低声:“刘金成确实死了。他是净空‘编号’身份曾经的担保人之一。这批订单很可能被公司内部认定为‘风险外采’,要推倒重来。”
“我们只能吃这个哑巴亏。”老周补了一句,“他们那些人,懂得怎么‘合法撕毁’,我们根本没还手之力。”
净空抬头,眼神平静下来:“他们不是撕毁,他们是看见一个污点,就当它没有交付能力。不是合同失效,是人失效。”
“这社会从来都不是江湖。”唐魁长叹,“你做不到江湖讲义气,讲信用。你创业,不是靠刀,是靠信任系统。你得接受这一点。”
“但我不能当它是赌场。”净空缓缓起身,“赌场是你输就滚蛋,赢也会被黑吃黑。我不想再经历一次过去的编号命运——换个皮肤,就再来一次。”
他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那个已经积灰许久的小本子,那是他们起步时记的第一批“欠账名单”。封面上有几个用圆珠笔划掉的名字,是那些还过款的;但更多的,是打了个大大的问号,或者干脆一条横线代替。
他缓缓翻到最后一页,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工整地记下:
刘金成,编号合同客户,货值五万元,已交付,未结算,死于突发脑溢血。风险备注:“死亡免责型合约终止”。
林澈低声道:“我们连一句‘项目终止确认函’都要不到。他们怕承担责任,怕留下痕迹。”
净空点头:“没关系。我们可以留下痕迹。”
唐魁皱眉:“你什么意思?”
“从今天起,我们给每一个客户建立双向档案,不止记录项目进度,还要记录他们对我们的态度、信用和行为。”净空说着,翻开空白页,写下四个字——“客户评级”。
“他们把我们当编号处理,我们就把他们编号回去。”他淡淡说,“从今天开始,这里不止是工厂,是记录场。”
空气突然变得沉重,像一个新的开端。
林澈想了想,轻声问:“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要变得更冷一点,更像系统?”
净空眼神直视窗外那一束阳光,“不,是更像活人。系统只记录公式,活人记录真相。”
唐魁站起身,拍拍他的肩:“你是疯了,还是终于清醒了?”
净空轻轻一笑,“疯与不疯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想再被任何系统定义。”
他望着墙上那块已经脱漆的白板,上面还写着几天前的交货进度和工位轮班。那是他们第一次“合法化”运作的象征,现在却像一面冷漠的墓碑。
“我们所有人都在等一个机会。”他声音低沉,“以前是别人给,现在是我们自己记。记清谁给过机会,谁拿走机会。”
唐魁点了支烟,久久没有说话。林澈蹲在一旁,用手指拂过地板缝里的灰尘,好像在回想着什么。
“下一单怎么办?”老周终于问了。
“我们必须立刻启动下一单。”净空斩钉截铁地说,“不能让这场意外把我们困死。哪怕是小单,哪怕是亏本,也要运转起来,哪怕只是为了活着。”
“我联系旧关系。”林澈站起身,“过去那些老号子,虽然胆小,但多少还能拉点测试需求。”
“我打电话给建材城那边,有人说他们最近要换一批旧摄像头,说不定能用上我们这款板子。”老周说着,转身去拿手机。
“我来写声明。”唐魁坐到电脑前,“不管对方公司承不承认,我们也得把这批交付声明发出去,记录上流程,为的是哪天真要走程序,我们有说法。”
净空点头,走向仓库角落的作业台,在那摊还未清理的泡沫板上坐下。他眼神望着空中某个虚点,仿佛还能看见那台灰白色的物流车驶出时的尾气线。
那是他们第一次被合法社会接纳的足迹。
现在,那脚印被一场死亡覆盖。
他低声自语:“你不怕命运突然转弯,你怕的是,刚站起来,就又被当成爬虫。”
“所以我们要站稳。哪怕站在烂泥里,也得站得让人看得清。”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送货单副本,重新抚平,轻轻折好,塞进了小本子的最后一页。
“刘金成的死,不是终点。”他说,“是我们信用体系的第一行墓志铭。”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摩托的引擎声,随即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
“你们净达是谁管的?我们这边有点事想谈。”
几人对视一眼,净空慢慢站起身:“看来下一个机会,自己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