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郡 · 清河畔
寒风呼啸,卷起河岸边的积雪,天地间一片肃杀。五千汉军精骑肃立于冰封的清河岸边,甲胄与刀锋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寒光。为首的将领刘雄,勒马望向那辆装饰华贵、却显得孤零零的马车,声音洪亮地朝着车厢喊道:“二皇子,末将奉汉王之命,护送殿下至此。前方冰封的清河,过了河,便是齐州地界了。”
车帘被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掀开,高洋探出脑袋,脸上刻意堆砌着惶恐与懦弱,身体微微颤抖,连声音都带着几分瑟缩:“将……将军……不……不送小王过河吗?这冰天雪地,前路茫茫,小王心中实在不安啊……” 他甚至还故意吸了吸鼻子,让清鼻涕挂在鼻尖,显得更加狼狈不堪。
刘雄端坐马上,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高洋那拙劣的伪装。“二皇子说笑了。”他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末将这五千儿郎,皆是铁骑,若踏过此河,入了齐州……恐怕就是进得,出不得了。汉王有令,只送殿下至边境,末将不敢逾越。” 他特意强调了“进得,出不得”五个字,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
高洋脸上那伪装出来的尴尬瞬间凝固,他讪讪地缩了缩脖子,用袖子擦了擦鼻涕,继续用那种懦弱的腔调说道:“即……即如此……那就……那就请将军代小王向汉王叔父问好,感谢……感谢叔父一路护送之恩……” 他刻意将“叔父”二字咬得清晰,试图拉近那并不存在的关系。
刘雄在马上微微抱拳,礼节周到却透着疏离:“二皇子保重,末将告辞!” 说罢,不再多看一眼,猛地调转马头,手中马鞭一挥:“全军听令!转向,目标沧州!疾行!” 五千骑兵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涌动,马蹄踏碎冰雪,向北疾驰而去,扬起漫天雪尘,他们的新任务是清洗沧州那些不安分的鲜卑贵族。
望着汉军远去的烟尘,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视野中,高洋才缓缓缩回车厢。车厢内,他的妻子李祖娥脸色苍白,紧紧依偎在他怀里,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夫郎……我们……我们终于安全了吗?这一路,我真是害怕极了,日夜难安……”
高洋没有立刻回答,他脸上那懦弱、惶恐的表情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阴沉与冰冷。他轻轻抚摸着李祖娥的后背以示安抚,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有逃出生天的庆幸,有对刘璟、对汉军的刻骨恨意,有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更有一种被压抑已久、亟待爆发的野望。他目光投向车窗外冰封的河面,投向那片属于高家的齐州土地,一言不发,仿佛一座沉默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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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徐州 · 琅琊郡
经过十几日在鲁中山区冰雪中的艰难跋涉,贺拔岳率领的十万大军,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抵达了琅琊郡。队伍虽显狼狈,但建制完整,主力未损,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贺拔岳尚未来得及喘口气,安排部队休整,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飞羽斥候统领李檦便疾步迎了上来。
“贺拔元帅!”李檦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顾不上寒暄,直接从怀中取出一封带有火漆密印的军令,双手呈上,语气急促而严肃:“汉王紧急军令!命东征大军即刻撤回关中休整,不得有任何延误!”
贺拔岳接过军令,快速浏览,眉头立刻紧紧锁住,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解:“李统领,这是为何?大军虽未竟全功,但已全师而还,并未折损。山东四州已下其一,待三月春暖花开,再度进军,必可一股而下。此时撤军,岂非前功尽弃?” 他心中还有一丝不甘,对未能与段韶一决高下耿耿于怀。
李檦早已料到贺拔岳会有此问,他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苦笑,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贺拔元帅,您有所不知……您率军冒险走鲁中南道的消息传回长安后,汉王忧心如焚!他深知段韶用兵诡诈,鲁中山道艰险,唯恐元帅您与十万大军有失……”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贺拔岳的脸色,才继续道,“汉王当机立断,为了牵制段韶,逼他回援,以解您这边压力,已亲提五万轻骑,星夜兼程,北上奔袭邺城!施行围魏救赵之策!此刻,恐怕大王已在河北与齐军周旋了!”
“什么?!大王他……亲赴河北?!” 贺拔岳如遭雷击,猛地后退半步,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他这才恍然大悟,为何段韶在松木谷设下那般绝杀之局,最终却并未全力追击后撤的汉军!原来并非陆法和的金令完全吓住了段韶,而是汉王在北方给了段韶和整个齐国更大的压力!(这是他自己的脑补,实际情况是段韶兵少,不敢打草惊蛇)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度感激与深深惭愧的热流猛地冲上贺拔岳的心头。他想到自己因轻敌冒进,险些将十万大军带入万劫不复之地,最终竟要劳烦汉王亲自涉险,以攻敌之所必救的方式来挽救他和他的军队!这份恩情,这份担当……
贺拔岳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眼眶瞬间红了。他不再有任何犹豫,猛地面向西北邺城方向,推金山倒玉柱般单膝跪地,抱拳过顶,声音因激动而哽咽,朗声道:“汉王!臣……臣贺拔岳……累大王亲身犯险,臣……万死难报大王厚恩!!!” 他重重地磕下头去,冰雪沾湿了他的额头。
李檦站在一旁,心中暗自点头。他深知说话的艺术,将刘璟出于全局考虑、担心十万大军安危的决策,巧妙地说成了是对贺拔岳个人的特别关怀与救援,成功地打消了贺拔岳可能因撤军而产生的疑虑和抵触,转而化为无尽的感激与忠诚。
贺拔岳起身后,立刻转向身后那些同样面带震惊与关切的将领们,声音沉痛而坚定:“诸位都听到了!大王为了我等安危,不惜亲提孤军,深入河北,牵制强敌!此恩重于泰山!我等岂能再让大王于险地心忧?传我将令!全军即刻开拔,撤回关中!不得有误!”
“谨遵将令!” 众将齐声抱拳,再无一人提出异议。汉王亲自为他们断后、解围,这份情义,足以让任何质疑烟消云散。
只有高昂,在一旁撇了撇嘴,心里暗自嘀咕:“大哥又亲自上阵了……唉,这等热闹事,偏偏让我给错过了!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抢这个先锋,留在大哥身边多好……” 脸上写满了“错过一个亿”的懊恼。
贺拔岳安排完军务,深吸一口气,走到一直静立一旁的军师陆法和面前,脸上带着诚挚的歉意,深深一揖:“陆军师,贺拔岳此前……多有得罪。当日军师拿出金令,强令撤军,岳心中确有不忿与芥蒂,以为军师过于谨慎,挫我军锐气。如今看来,若非军师当机立断,以王命相阻,我十万大军恐已堕入段韶彀中,后果不堪设想!是岳……目光短浅,刚愎自用!还请军师日后不吝赐教,多多指点岳之过失!” 这番话,他说得情真意切,显然是真正认识到了错误。
陆法和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虚扶了一下贺拔岳,淡然道:“贺拔元帅言重了。同为汉臣,共保社稷,此乃法和分内之事。元帅能纳忠言,实乃大军之福。日后自当同心协力,共赴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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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 · 高阳郡
与汉军这边的波澜壮阔相比,高阳郡的镇东将军府内,气氛却显得有些诡异。
后宅静室内,高欢的病体在名医李斛的精心调理下,竟奇迹般地有了些许起色,虽然依旧虚弱,但已能勉强坐起,说些简短的话语。这日,他收到了段韶从前线传来的捷报,言及汉军贺拔岳部已从青州边境全面撤军,退往北徐州。高欢闻讯,苍白的脸上难得地泛起一丝红晕,浑浊的眼中也有了些光彩,心情大为舒畅。
“好!好!孝先(段韶字)果然不负朕望!”他难得地有了些精神,竟忘记了李斛“严禁饮酒、忌情绪波动”的严厉叮嘱,吩咐内侍:“取……取朕的葡萄酒来,朕要小酌一杯,以示庆贺……”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击退”汉军的虚假喜悦中,却不知这所谓的“胜利”,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而与后宅那点虚假的喜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前院郡守府的书房内,太子高澄正对着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紧急军报和各地奏疏,头疼欲裂,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些从河北各地雪片般飞来的文书,内容惊人地一致,都指向同一个可怕的事实——汉王刘璟亲率数万精锐骑兵,突入河北腹地,如入无人之境!他们避开坚城,专门扫荡防御薄弱的郡县、坞堡,烧杀抢掠,破坏春耕,裹挟人口,兵锋甚至一度直逼国都邺城之下!邺城虽然城池坚固,一时无虞,但城外已是烽火连天,人心惶惶,生死难料!河北各地守军或被击破,或龟缩城内,根本无法有效阻止汉军的穿插掳掠。
“叔父!你好狠的手段!好快的速度!”高澄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笔墨纸砚乱跳。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布满了血丝。
但他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后宅那个刚刚有点起色的“父皇”。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高欢刚愎自用,且极度看重霸业和颜面。若让他知道,在他养病期间,汉军不仅没有被“击退”,反而被人打到了家门口,国都都被围了,河北一片糜烂……这巨大的刺激,恐怕会让他当场气得吐血而亡!
高澄确实渴望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但他要的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江山,而不是一个在父亲暴毙后、内忧外患同时爆发的烂摊子。他现在还需要高欢活着,需要他这面旗帜来稳定朝局,震慑那些心怀叵测的宗室和老臣。有些注定要挨骂、要承担责任的决定,现在还必须由“父皇”来顶雷。
“封锁消息!所有关于河北战事的奏报,一律直接送到我这里!严禁任何人向陛下透露半个字!”高澄对身边的心腹侍卫厉声下令,眼神凶狠,“去告诉李医官,想尽一切办法,务必……务必让陛下的病情‘稳定’下来,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陛下……还需要静养,不能受任何打扰!” 他特意加重了“稳定”和“静养”的语气。
侍卫心领神会,躬身领命而去。
高澄独自坐在空荡而压抑的书房内,望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手指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一边要竭力维持父亲的“健康”以争取时间,一边要独自应对来自汉王的致命威胁和内部可能出现的动荡。他的实力还在积累,他的布局尚未完成,父亲……还必须“好好”地活着,哪怕多活一天,对他而言都至关重要。
齐国的未来,此刻都压在了他这个年轻太子的肩上。